在我的书房橱窗里,一套1915年由商务印书馆初版的《辞源》显得格外的醒目。不啻因为它的珍稀,它的老旧所隐含的沉稳内敛,更是因为这是外祖父赠予我的一份特别的礼物。
外祖父早年在上海美专就学,为刘海粟大师的学生,曾与著名戏曲人物画家关良为同窗好友。作为美术教师,外祖父从钱塘江南岸绍兴上虞一所叫“沥海”的完中退休以后,就一直居住生活在那个小镇上。他每天的生活,除了吃喝拉撒,早晨上街买菜、侍弄小花园外、偶尔会会客外,剩下来的时间就是在楼上书房安心读书。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天,我去外祖父家做客,发现外祖父二楼书房橱窗里有两册用透明塑料纸包着封面通体黑色的精装本,书脊上分别写着 “辞源、上下册、商务印书馆”的烫金字体,封面与塑料纸之间还插入了一张白纸,上面留有外祖父亲自用行楷书写的“辞源上、下册”字样。见我定定地盯着这套通体带着斑驳痕迹,内页尤其是页边部分更是泛出渗透性的黄色的《辞源》,外祖父始信手打开橱窗,“这是十二集全2函12册民国4年初版的《辞源》,是我当年在上海滩利用课余时间,去日本轮船上打工赚钱买回的。后来发现,著名乡贤杜亚泉作为主要编校人员,竟也参与了编校。二十年代,我在白马湖畔协助胡愈之先生创办《上虞声》时,它还出过不少力哩”,外祖父的脸上分明漾着得意之心、欣慰之情。
外祖父一边介绍,一边还给予我查阅指导。然而,最令我感动的则是外祖父对这套《辞源》敬畏有加、爱惜倍至的虔诚态度。我后来发现,每每查阅前,他都会洗手并用毛巾擦干净,他说:“手不净,时间长了,就会玷污《辞源》,这是最大的不敬。”查阅时,他总是小心翼翼,每一次都是轻轻翻动书页,好似面对一位在襁褓中熟睡的婴儿,唯恐惊扰。
有一回,或许是因为我从小看连环画留下的陋习,在翻阅时不经意间竟然留下了一处浅浅的折页。待外祖父上楼发现时,我从他大惊失色的脸上,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噢哟,你怎么这样不珍惜,我肉痛煞了呀”,只见外祖父满脸怒气加怨气,似乎整个身子也都在微微颤抖。他一边数落我,一边下楼拿来一块湿毛巾和一只盛着滚烫热水的搪瓷杯子,待缓缓打开《辞源》内页折皱处,先用湿毛巾轻轻一按,再借杯子的底部来回熨烫。看着外祖父及其顶真的模样,我不禁流下了自责的眼泪。“知错就好,以后不要再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了”,外祖父用余光瞟见我流泪痛悔,又见折皱遁形复原,其紧绷的脸这才渐渐舒展开来。
外祖父的书柜里,几乎是清一色的古籍。难怪,他平日读书总是离不开这套《辞源》。“一个人呀,一定要多读书。对看不懂的书,则要借助《辞源》《新华字典》等工具书扫除阅读障碍。书读得多了,你对世界的了解就多了,你的人生就丰富了,解决困难和问题的办法也就多了。更有趣的是,你还可以与古人‘见面对话’哩!”与其说,这是外祖父在跟我交流读书的经验和体会,倒不如说,这是外祖父在侧面引导我要勤奋读书。而今想来,每次外祖父来我家做客,总是海阔天空给我们姐妹四人讲故事,而且对于我们的提问总是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以至在我们心中留下“外祖父是一位对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于经史子集无所不晓”的“知识达人”的印象,盖源于他久久为功的读书积累。
是的,外祖父对《辞源》的恭敬有加,以及他借助《辞源》而勤勉读书的态度,是那样感动于我而给我无形的砥砺与鞭策。
颇让人惊异的是,尽管《辞源》显得老旧,但打开内页,保存完好如初,这自得益于外祖父无微不至的关爱。后来才知,对使用、保管《辞源》,外祖父自有一套规矩。如对一些常用词,为方便下一次的查阅,他总是将案头已经作废的台历纸取来做临时的书签,并在边角留下简单的记忆符号,而决不随随便便折页;平日橱窗里定然放置着樟脑丸,以防虫子的侵扰;三伏天,也不忘与其他满橱的书籍一起“晒霉”。另外,对包括《辞源》在内的一些旧书、老字帖、古籍等,他虽欢迎亲朋好友到家里阅看,但恕不外借。
光阴荏苒,转眼到了恢复高考后的次年6月。有一天,我去外祖父家做客。走进他的书房,外祖父满脸笑容地对我说,“我是做老师退休的,你爸妈也都是老师,如果你也能考取师范院校,那我们就是三代教育世家了”,听得出,外祖父希望我能成全他这一梦想。“好啊,我也正好有这个想法呢,就是不知自己能否考上”,听罢我的回答,外祖父竟喜出望外,“那敢情好,那太好了。如果你能考上,毕业后我就将这套《辞源》送给你”,原来,外祖父还提前替我准备了一份大礼哩!
同年,我真的如愿考上了大学。然而,天有不测风云。1980年4月底,外祖父因中风而住院。我是五一节放假回家时才得悉的,惊闻外祖父住院抢救,急忙赶往医院,可外祖父已神志不清,眼珠无意识地眨巴一下抑或偶尔的身子抽搐,似乎表示他暂时还有些许生命迹象。直到我假期结束,外祖父的病况还无有任何的改观。在忐忑不安地挨过半月,从父亲的来信中我知道外祖父的病情似乎稍稍有了好转,开始能断断续续说一些话了,其中他多次提到要将《辞源》送我……读罢来信,我潸然泪下,惟愿外祖父早日康复。
1981年8月毕业,我被分配到了一所完中任语文教师。报到没几天,传来了外祖父去世的噩耗。
清晰地记得,送走外祖父的那天晚上,舅舅郑重其事地将这套《辞源》转交于我,并告诉我:外祖父听说我分配了,他很高兴,临终前还在交代舅舅一定要将《辞源》交到我的手上。
睹物思人,泪目中,捧着沉甸甸的《辞源》,我刹地感受到了外祖父留在《辞源》上的余温。
那些年里,我始终未曾冷落过《辞源》。无论是做高中语文教师备课查阅,还是从政后起草各类重要文稿时备考;不管是应邀编写国内第一部《中级古代汉语》,还是平日写作投稿,《辞源》成了无可替代的依傍。虽说,《辞源》也曾破了外祖父“恕不外借”的规矩——我当年任教学校的同事、一位退休教师,祖上是做师爷的,留下了大量资料,因为编写出版《师爷手稿选》之需而欲借阅《辞源》。为此,我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变通之法,请他集中一些备查的问题,我数次利用晚上和节假日时间携《辞源》上门帮助他查阅。相信地底下的外祖父闻之,也会欣然应允。尤其当我获知,《师爷手稿选》正式出版以后,因为涉及告示、谕禀、书启、驿函、刑名、衙账等,被誉为“是抢救师爷文化取得的一项重要成果,所提供的那些原生态的资料十分珍贵,为研究军事、水利等历史提供了原始材料”时,我既暗自庆幸自己大胆出借的明智之举,更为《辞源》之功抚掌点赞。
时至今日,随着辞源、词典等工具书的不断丰富,加之电脑的广泛普及应用,这套初版《辞源》就静静地躺在我放着樟脑丸的书橱里,我几乎很少翻阅,换言之,它对于我更大的意义则是回忆与纪念、砥砺与鞭策。《辞源》如眼,与其对视,睹物思人里我总是来故事来情愫来感慨;《辞源》似口,与其对话,外祖父生前借赫尔岑之言的劝学声,便在我耳边想起——“书,这是这一代对另一代人精神上的遗言,这是将死的老人对刚开始生活的青年人的忠告,这是准备去休息的哨兵向前来代替他的岗位的哨兵的命令”,于是,我正襟危坐、埋头读书,精益求精、未敢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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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