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报读书会-——打开天窗说亮话
《狞厉与肃穆:中国古代青铜器的纹样》新书分享会
主讲人:开亮君
时间:3月4日下午2:30—4:30
地点:良渚文化艺术中心 大屋顶书馆
这一期钱报读书会,邀请到的是文博大V“开亮君”,对很多还不熟悉他的人,先来看看他的故事。
故事从画“虎噬鹿”开始,那时,开亮想到了自己的猫。
“虎噬鹿”是一件青铜器,全名:错金银虎噬鹿屏风座。它是一件屏风的基座,上面的木质屏风已经不存在了。1977年出土于河北省平山县三汲村中山王厝墓,现藏于河北博物院。
一只老虎在扑食一只鹿——2300多年前,战国的工匠定格了这个紧张瞬间。开亮描出了虎全身覆盖的金银交错的鳞片,再观察它的体态。这只虎的前肢抓住了鹿外侧的后腿,后腿蹬地发力,腿部的肌肉鼓了出来,大腿和小腿的比例太完美了。尤其是腰部的曲线表现出猫科动物腰部的灵活。
他有点想笑,跟我家猫掐绳的感觉一样一样的,吃东西也是这德性,一咬东西就死活不放的那种感觉。
2017年读研备考,他画了一本《猫狗捡史》,用漫画讲述猫狗的驯化史,不同时期的人是怎么看猫和狗的。在中国人民大学考古文博系读研的那几年,他拍了很多博物馆里的青铜器,四羊方尊、后母戊鼎、曾侯乙青铜器系列等等重器。不过,这不是重点。
《猫狗捡史》
我们大部分人看青铜器,远看,喔,好大好壮观,再走近,哇,好多纹饰,但贴着玻璃看,锈迹斑斑的一坨,看不清也看不懂,拍张照片回来了。开亮回去后做了一件事,在深色的青铜器图案上用高亮线条描摹出纹样,这些人们从未看清的动物纹饰,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瞬间开亮了。
他在微博上不定期更新各种青铜器纹样的“开亮图”,已经成为30万+粉丝的文博大V“开亮君”,只是现在,他不养猫了。
“考古人不配养宠物……”
现在,开亮在中国国家博物馆考古院上班,成了一个考古人,每天跑调查和“挖土”,去年和今年一直在山西西吴壁遗址做田野发掘,这是一个商代早期遗址,大型墓葬M16是迄今所知商代初期规模最大、内涵最为丰富的高等级墓葬,墓主人应该是商王朝派驻到晋南地区的高级贵族。前几天,这个发现刚刚入围了全国十大考古终评。而他的新书《狰狞与肃穆:中国古代青铜器的纹样》本周刚刚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集结了他绘制的300多个青铜器纹样。前脚,新书才搬出印厂,后脚,3月4日下午2点半,我们第一时间抓住来杭州的开亮,在大屋顶做一场钱报读书会——打开天窗说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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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张鲁一主演的《大秦赋》热播,剧中的场景、道具花了一番心思,出现了各种著名的古代器物。然后呢,很多人在微博转发一组“从大秦赋看文物”系列,这个作者一一标注文物出处,为剧组做了详细“注解”。
有小白看完弱弱地问:博主,那这些文物是不是用错地方了?博主无奈回复:咱这不是强行解释了一波……
大家这才发现,西汉的错金铜博山炉、东汉的错银铜牛灯等等,改都没改,直接穿越到了大秦,最夸张的是,秦国居然还出现了三星堆铜鸟……
博主开亮君又“不务正业”了。
网友@什刹海费雯丽:其实中国有很多样式、纹路都很好看,但是很多影视作品的钱没花在这上面。
开亮君:嗯,求剧组勾搭。
开亮1991年出生,从小喜欢画画,美术生出身,本科学的是游戏设计专业,主要给游戏做美术和策划,而游戏和影视的服化道,包括环境、建筑经常会直接参考古代元素,他就去系统了解,“觉得挺好玩。”比如青铜器。
和大家一样,“一开始看就是一堆黑不拉几的东西”。这里插播一条科普,青铜器在刚刚铸造出来的时候其实全身泛着金黄色,被称为“吉金”,成为制作礼器的主要材料。但是,经过千年的侵蚀,光芒褪去,铜锈爬满了全身,没有往昔风光了。再加上商周青铜器上的神话传说、残暴的战争美学已经退出历史舞台,我们很多人都会觉得有点距离,更别说看清纹样了。
开亮在博物馆拍了很多青铜器的照片,也不知道上面有啥,和大家一样,也只知道一个名字:饕餮纹。但回来放大一看,各种神兽趴在上面,或者缠在一起打架,“学艺术的人很容易被这样的美学刺激到。”
很多人在湖北省博物馆看过曾侯乙墓出土的青铜器,第一反应是起鸡皮疙瘩,上面有很多细小的、扭曲的小蛇缠绕在一块儿。曾国是姬姓诸侯国之一,但被周王室分封在湖北随州。湖北潮湿、多湖,有很多虫、蛇。
开亮起完鸡皮疙瘩后,想法很直接:要把纹样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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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侯乙墓的墓主人就是曾国国君乙,他的大墓里发现了一万五千多件文物,其中包括一支完整的乐队以及大量精美的青铜器。比如曾侯乙编钟,全身缀满纹样也就算了,梁架两端的铜套,只是编钟上的两个小零件,几十厘米见方,也没有被放过,每个铜套分别焊铸两对龙身,对称,兽身还刻有更细小的动物纹——开亮用线绘画出来,才看出这些机关。
曾侯乙编钟的铜套
“曾侯乙这个残忍的小国国君,在大国的夹缝下依旧保持着对艺术的执着。”他后来在微博上发了一句感叹。
曾侯乙的冰箱——著名的冰鉴,也要做成曾侯乙的标志性风格,冰鉴的一个角上爬满类似于蛇一样的龙形生物,开亮把鳞片描出来后,发现跟蛇鳞、鱼鳞等爬行动物非常相似。而在冰鉴的边缘有8只龙形耳,他把龙首、龙身的不同侧面都描了出来,让大家把线条看得清清楚楚。
冰鉴边缘的龙形耳
以上几件,我觉得还不能算曾侯乙的代表作,开亮用疯狂来形容这一件——曾侯乙建鼓座,战国早期青铜乐器,有人说,严重怀疑工匠是从蛇窝得到的灵感,远看就是数条黑黑的蛇或龙缠绕在一起,龙身全部嵌有绿松石(如今已经剥落),但哪里是身子哪里是头,根本分不清,叹为观止这种词已经不太够用,至今很多人没看明白它是怎么盘的。
开亮一年里去湖北省博物馆跑了4次,拍了3次,电脑里几百张照片全是“这一坨”,他选出十几张合适的角度仔细梳理,发现“这个审美太高级了,它们的装饰体系是高度一致的,其实是很严谨的。” “曾侯乙系”的组合方式不是一团乱麻,而是有秩序,甚至是中心对称的——整件鼓座的所有龙由口衔圈足的大龙为基干,分成中心对称的两组,大龙的身上蟠绕着中型龙,中型龙身上还有细小的小蛇,群龙逐渐向鼓座顶部积累,逐渐堆成一个半球形。
建鼓座的顶端如今仅剩下固定鼓的插槽,插槽两侧安装有对称的两条龙,两龙背对朝外,身体扭曲淹没在两组龙团中。
曾侯乙的盛酒器——铜联禁大壶也是这样,我们一看,一团乱麻,开亮用线绘“分类”,腹部其实分成8个部分,每部分都填满了蟠龙纹饰,形状基本一样,工匠是复制粘贴爱好者。甚至壶的颈部,都不放过。但开亮一画,又是一样的套路,一组更加细密的龙纹复制粘贴,我们看清了龙头,以及挂在嘴外的舌头。网友:特别佩服你的眼神。
但是,建鼓座他至今没有画完,“由于条件所限,本人只能观察至此。”他在微博里写。
一方面是过于复杂,一方面是青铜器生锈了,“其实大部分也没那么复杂,毕竟是人做出来的嘛,都能搞清楚。除非是不太好拍。而曾侯乙这件主要是生锈了,看不清楚,就没法判断。这是阻碍我去看清的主要因素。”
至于文献资料,几乎没有可依赖的,“考古学对图像解释很谨慎,一般只是说龙或者蛇。”他只能靠自己拍,然后观察,尽可能把角度拍全。但回去画了之后又会发现,第一次拍没照顾到的角度,就会带着目的再去拍一次,但有时候博物馆人太多,会拍不出特别好的角度。
藏于河南博物院的镇馆之宝莲鹤方壶,他也只画了一部分,“因为河南博物院人每次都特别多!”
这件春秋中期的青铜盛酒器,1923年出土于河南省新郑李家楼郑公大墓,共一对两件,另一件收藏在故宫博物院,是中国首批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开亮重点关注的并不是标志性的莲鹤造型,而是巨大的方壶,通身饰满了蟠绕在一起的龙纹,这些龙交错纵横,一些龙直接从另一些龙的角上生出,构成了一幅由龙编织的网。而且龙网中还夹杂着虎、凤鸟等纹饰,方壶腹部的另一个面上,一条龙的鼻子上甚至生出一个鸟头。
壶身的每个折角上都趴着一条龙,前肢腋下还生出一对翅膀。而另两个立面中央,锈蚀严重,但开亮还是用线绘看到了一幅奇景——兽凤互咬。
大家一边看得眼睛发直,“如此神品也能挑战”,一边心痛开亮:超级费眼睛吧……
不过,开亮只“点亮”纹样最精彩的部分,“青铜器装饰手法相似性很高,没必要都画。如果全部画完,很多人也会望而却步,我只是希望给大家入个门。”
为什么会想到用这种“开亮”的形式?
“碰巧。”开亮说,“我们经常会画线图,谁都能画,没什么创意,以后可能越来越多的人会这样做,这是认识一件器物的过程。我只是想到如果直接画到上面可能会看得更清楚一些,只是想办法看得更清楚。”
一开始,他用照片的形式点亮纹样,最近,他又把线绘做成了动图,更直观。就像这本新书里的呈现方式,为了同时兼顾青铜原器展现、纹样描摹展现、书的体量大小考量,出版社小编考虑过用硫酸纸透视,最终,黑科技无色荧光油墨登场了。
这个技术以前用于纸钞的防伪,大面积用在一本书里,大概是第一次。每本书配一个紫光手电筒,如果你想看清青铜原器上是什么纹样,拿着手电筒在图片上一照,纹样就发出紫光,因为纹样埋了小心机,专门用无色荧光油墨绘制,不借助神器是看不到的。
书中的“开亮”效果
书内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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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科毕业后,开亮在互联网公司工作呆了一年多,准备考研,学的是考古,“因为在此基础上,你要获得新材料,了解一手材料,就要去考古现场。”但他学的方向是遥感,又涉及技术,跟他的游戏设计相通,工具也共通,他的导师刘建国,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考古科技实验研究中心负责人,“老师也是技术控。”
这些年,他发现,纹饰从最初的简练到最后的成熟,在青铜器上体现得非常明显,“从最开始特别简单的线条纹路,方格纹之类,到最后特别复杂繁密的装饰性纹饰,经过了一千多年的发展,对中国美术后来的发展起到了奠基性的作用。”
这本新书里有一张图,叫《青铜纹样阵云》,梳理了各类青铜器纹饰,这是编辑团队的小心思,我们可以清楚看到纹饰在一千多年里的变化过程。
这里发现一条龙,那里发现一堆小动物,已经属于低阶。比如一只古代洗手盘——现藏于上海博物馆的子仲姜盘,是晋国时期一位官员送给夫人的一个礼物。
“这个盘子非常好玩,上面的水禽是可以拧动的,就是洗手的时候可以玩一玩,还有小青蛙和小鱼也都可以拧。但是更好玩的在后面,我们现在在博物馆里看到的盘子是没有水的状态,一旦加入了水就变成了一片生机勃勃的池塘。”开亮描绘出各种小动物造型,“这种好玩可爱的在青铜器里很少。”
低阶后的高阶,是社会制度带来的审美变化。
进入春秋时期,周王已经威信扫地,他再也没法号令天下的诸侯。这个时候传统的礼制遭到破坏,我们被称之为礼崩乐坏。那么象征传统礼制和德治的青铜器,也逐渐从祭祀用器转变到生活用器,变成了生活用品。上面的纹饰也逐渐从神秘肃穆变得生活化、具象化。
同样的题材,古人一直在用,但是从早到晚风格和表达发生了变化。晚商时期商人在刻画虎食人纹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手法?比如著名的虎食人卣,商代晚期的青铜盛酒器,会让人觉得恐怖,所谓“狞厉之美”。而让他想到自家猫的错金银虎噬鹿屏风座,此时的“虎”已经变得生活化,没有那么恐怖。
虎食人卣
“青铜上面的虎食人纹,早期比较具象化,到西周时期比较抽象,几何化,等到春秋,开始往越来越生动的路线走。青铜器作为礼器的功能已经不太重要了,会更多的用到生活用品中。将近1000年之后,同样的题材来到战国,视觉效果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二月初,他去河北博物院拍了一个桌案,上面的桌子已经朽了,只剩底下青铜的座,四条龙交织在一块儿,龙上面还有一圈,外面还有座,座上面还贴着鹿,一对公鹿和一对母鹿交错,龙之间居然还有一只凤鸟,交织在一块儿。他还没来得及画,也拍了100多张照片。
这件文物和“虎噬鹿”都出自中山国的同一个墓。中山国是战国时期夹在燕赵之间的小国,王室来源于北方民族白狄的一支——鲜虞。春秋时期鲜虞人不断融入华夏,最终建立了诸侯国中山国,国力强盛时其实力仅次于战国七雄。
“这两件都很生活化,因为战国晚期,大国都在打仗,铜料都去做兵器了。像这些小国,比如北方的中山国,还有南方的曾侯乙,他们还有点功夫做点青铜器,已经无意争夺天下了,那就做点艺术品。”
两件文物都是一个风格,动物刻画生动,肌肉都能体现出来。而且晚期墓的地方特色也会凸显出来,比如都用到了错金银工艺(错金银工艺最早在春秋时期出现,战汉时期最流行),保留了很多北方民族的艺术风格。“北方民族经常观察野生动物格斗,喜欢野生动物的体态,南下后就把这种风格带了进来。”
战国之后就是秦汉,秦汉时期的铁器、瓷器的出现逐渐取代了青铜器,中央集权制取代了既有的诸侯分封制。青铜器越来越不被人们所需要,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记忆当中。到了宋代,出现了一批青铜器的“高仿”,在开亮看来,这就是当时的古为今用,“是当时的国潮,是一种文创。就像我们今天的国潮是同样的道理,把过去的古代人的东西改成我们今天能够接受的样子,符合今天的时代潮流。其实我做的也是‘文创’,不是为了复古,而是为了更好得为今天的人所用,多引入一些审美。”
不管是狞厉还是生活化,看见并看清古代艺术是第一步。开亮觉得,什么审美都是要为现代服务,“我主要看当时的审美能不能进入到现实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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