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8日上线的潮新闻APP,单名一个“潮”字,这是一个对浙江人来说寓意丰富的汉字。
“潮”源于钱塘江,浙江省内最大的河流。由于太阳和月球引力作用,加上钱塘江入海口喇叭状的地理位置,造就了“天下第一潮”钱塘江大潮。
浙江的城市格局,文韵根基,浙江人的性格底色,精神信仰,都离不开钱钱江潮的塑造。
【1】
世人知道的杭州,与天堂媲美。但这座名城并不是天时地利的产物,史前时代的长江三角洲被视为荒蛮之地;直到2000多年前秦朝在此建立钱唐县,今天杭州的主城区域仍然是一片沧海。
杭州地面上最早的文化遗迹,在今天宝石山南麓半山腰上的大佛寺遗址。南宋《梦粱录》里形容这个景点为“梵宫”:“断桥里有梵宫,以石刻大佛,金装,名曰大佛头。正在秦皇缆舟石山上,游人争睹之。”大佛,由北宋思净和尚依照一块石头打造而成。
石头的前世今生颇为传奇:公元前210年,始皇东巡会稽(今绍兴)祭大禹,船行至当时的杭州——钱唐县时,遇到了巨大风浪。船队往西走了一百多里路,从钱塘江上游江面狭窄的地方过了江。秦始皇一行的船开了过来,船夫把缆绳系在了一块石头上。泊船之地,便是如今大佛寺遗址的这块奇石。
秦始皇望着烟波浩渺,波涛滚滚,若有所思。这是另外一个故事。
会引起杭州人注意的是,如今的断桥边,北山路,当年都在一片汪洋中。嬴政乘坐的是一条海船——2000多年前,西湖所在地是跟大海连通的一个海湾;宝石山、吴山,都还是海面上的半岛。
【2】
直至唐代以前,杭州城区素为江海故道,邻近大江;地下水苦恶,江干滩涂平地完全不宜人居。
钱唐县治自秦设立以来,一直在灵隐山中——只有高度适中的山麓台地,有山泉可饮,又不为洪水所淹,才慢慢形成聚落。直到南朝,钱塘县治从山间盆地搬到今天凤起路位置。
县治能够从山区迁至新区拓展,说明彼时钱江潮已经在此退却:这有可能是自然成因,沧海变迁;也有可能与浙江人早就开始修筑海塘有直接联系。
南朝钱唐县令刘道真,在《钱唐记》里记录了传说中浙江第一条钱塘江海塘的建设。
模型图 华信组织筑塘 图源:杭州海塘遗址博物馆
在光武帝刘秀的东汉时期,钱塘江江口一带时常出现潮灾。一个叫华信的官员,首先提出了挑土建造海塘的动议。
华信是会稽郡的父母官,当时钱唐县归会稽郡管辖。他决定在钱唐县东面修筑一道海塘,以此阻挡潮水倒灌。
但是修筑海塘是大型工程,华信手中并没有足够的资金。于是他在杭州贴出告示,号召大家挑土到杭州城外的江边去,并悬赏每担土一串(一千枚)铜钱。在他所指定的那一天,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幼都赶来想挣这笔钱。一声令下之后,大家争先恐后地把土挑到了华信手下军士们所划的区域。
就在这时华信出现了,他装作不知道有悬赏挑土这回事,大声斥责手下军士办事荒唐,出那么高的价来请人挑土,并同时下令驱散在场所有人。人们搁下肩上的担子愤然离去。这正中了华信的计谋,他用这些免费挑来的土,建造了最早的海塘。
据说华信组织建筑的这条海塘,从宝石山延至万松岭,在其后很多年里抵御着每天涨潮时涌来的海水。也因为有这样的地理条件,杭州从此慢慢出现了一片江海隔断的泻湖,这便是日后滋养城市千年的西湖。很长的时间里,农民在湖里种植茭莲,在水浅的地方围湖造田,湖水用来饮用、酿酒。
但是用土堆起来的海塘,终究不足以保证钱江两岸的民众可以高枕无忧。于是人们每天都要祭祀龙王,祈求龙王保佑自己不受洪水的侵扰。
一直到吴越王钱镠在杭州建立国家,人们的祈愿才终于变成了现实。
【3】
2014年,在今天杭州江城路以东的原江城文化宫所在位置,吴越捍海石塘遗迹再次被发现。
1983年,杭州上城区江城路铁路立交桥工程施工,这座唐五代海塘的部分遗迹首次被抢救性发掘。遗迹上还能看到竹笼的痕迹。
吴越国定都后,杭州慢慢成为浙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其时,钱塘江涌潮直达杭州以上,对都城的安全构成严重威胁。公元910年,在兴建了周长七十里的罗城以后,钱镠开始征集大批军民,准备修筑竹笼石塘。这次修筑,是钱塘江海塘修筑史上的首次大变革。
21世纪杭州市滨江公园钱塘江畔,矗立着一座韩美林创作的巨型雕塑《钱王射潮》:吴越王钱镠骑在嘶鸣的马上迎风踏浪,张弓拉箭,试与钱江潮一战高低。
一千多年前,吴越国的钱塘江围海大堤总是修不起来——钱塘江每天昼夜两次涨潮,堤坝尚未完工,就会被潮水冲垮。潮水给江边的百姓带来了极大的危害。民间传言,江中有兴风作浪的潮神,才使潮水泛滥。
于是每年农历八月十八大潮最为汹涌时,钱镠便在此时举行“射潮”仪式:当潮水汹涌而来时,数千军士在钱王带领下张弓开弩,逆潮而射。潮水在钱王和百姓的威慑下,慢慢退去,直至消失在远方。
真正建造一条稳固的石塘,难度远远大于万里长城:
今天考古发掘可见,吴越捍海石塘遗址呈南北走向,横截面呈梯形,自东向西分布着迎水面、顶面和背面三部分。发掘捍海石塘遗址时,除了出土大量唐五代瓷器残片外,还陆续发掘出芒鞋,竹编、芦苇编织物,加固塘体的麻绳以及动物骨骼、植物种子等有机质文物。
实证发现让1000多年前吴越海塘的主体结构、形制,修建工序,工程做法变得历历在目:当年,先民先用竹笼集装块石,然后用签钉木桩固定竹笼并连为一体。
竹笼石塘的一个竹笼(模型) 图源:杭州海塘遗址博物馆
竹笼石塘的建筑方法 图源:杭州海塘遗址博物馆
竹笼石塘基终于难被潮水撼动,故得名“捍海塘”。这条南自六和塔,北抵艮山门的海塘,基本消除了潮水对杭州城的威胁,确保了城墙的扩建,吴越王开发了当时的新区龙山地区(今南星桥至六和塔的江岸地区),奠定了杭州在五代乃至南宋临安城的城市格局。
自唐中叶以后,钱塘江河口两岸人口大增,却也时刻面临着潮患威胁。唐中央政府在钱塘江两岸分别筑海塘百里,两岸大规模的农业开发得以进行。杭、嘉、湖、绍成为鱼米之乡,此时的杭州逐渐从一座蕞尔小城,成长为“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的东南名郡。
【4】
经过水利工程的抵挡与几百年的自然演变,宋代时的杭州已经不再是一个海港城市,钱塘江潮,开始变得浪漫,融入了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弄潮儿”这个词,就在宋代的“天堂”杭州出现了。
南宋海塘约在今天秋涛路沿线附近。每逢八月十八日这天,从庙子头(今江干区新塘附近)到六和塔,沿江十余里,搭满临时棚屋。
这一天,数十万民众齐聚江岸。从龙山闸口往北二十余里的江干海塘上,甚至在对岸的萧山西兴的海塘上,都被豪门富户之观潮人,尽皆扎上彩幕,攀比斗富,“彩绣照江,有如铺锦”。
《咸淳临安志》“浙江图”中浙江亭的位置(底图据姜青青复原版)
浙江亭,位于南宋临安城最繁忙的水道——浙江闸口(后世的三廊庙附近),屹立于浙江闸的外闸“浑水闸”上的跨浦桥南的江岸边,历来是临江观潮之绝佳胜地。
图源:浙江省博物馆微信号
这天,男女老幼都会穿上时新服饰,涌上江岸;车马之多,造成道路堵塞。小摊小贩都觅商机而来,价格翻倍……八百年前的临安城观潮,充满生活气息。
潮水未到之时,先有南宋海军的军舰列队操练表演:上千艘船舰横列江面,北至龙山闸口(今杭州之江路),南至萧山西兴。水军将士在船舰上骑马趋驰,舞刀弄枪,如履平地。忽然,信号炮火响起,五彩烟雾弥布江面。待烟雾散去,千艘舰船已无影无踪。
海军操练结束之后,老百姓中水性好者上百“弄潮儿”,手持十幅彩旗,游到海宁的尖山附近(尖山当时尚为江心高立一岛,时称“海门”),踏浪争雄,腾身百变,大浪过后,旗帜却毫不沾水,堪称潮水中最亮丽的风景线。
接着,大潮如期而至。
虽然浙江亭之遗迹如今已荡然无存,但幸运的是,有一幅宋画却将它细致地描绘了出来,这就是李嵩的《月夜看潮图》。
图源:浙江省博物馆微信号
新时代弄潮儿 图源:CFP
【5】
钱江潮之所以能在世界上同类潮汐中独领风骚,是因为它的入海口杭州湾,具有独特的内窄外宽漏斗形的地理特征,所以每次涨潮的时候,杭州湾大量的倒灌海水会在短时间内汇聚在一个既窄又浅的河道上,造成水位陡涨,形成一道水墙,快速地逆向推进,这就是堪称旷世奇观的钱江潮。
及至清代,距离钱王的捍海塘过了千 年,经历了无数次加固与改进,竹笼海塘也进化成了“鱼鳞石塘”。
位于杭州市九堡的海塘遗址博物馆,今人还能看到一段200多年前的清代海塘遗迹——十年前发掘的这段古海塘遗址,叠压于老杭海路下,走向基本一致。这种筑塘之法,足抵万钧之浪,此后海塘基本沿袭这种形制,近百年无重大损坏。
保存在杭州海塘遗址博物馆的清鱼鳞海塘考古挖掘实物 图源:CFP请输入图片描述
在这样的水利工程保护下,钱塘江观潮声名远扬。
1906年9月6日,农历八月十八,美国传教士晏文士也慕名赴海宁观潮。那天正是农历八月十八,一年中钱江潮鼎盛之时。在清代的观潮最佳地点海宁老盐官镇镇海塔附近,晏文士观看了完整的中午潮和午夜潮。
中午12:30,晏文士从望远镜里看出去,可以望见潮水有两道分支:第一道较大的白线位于钱塘江北,与北岸几乎呈直角溯流而上。潮水自身的北面撞上了海塘,南端则碰到了江中央的沙丘。
位于南面的第二道水墙与钱塘江南岸几乎平行。其溯流而上的速度不断地增加,白线的前段慢慢地形成曲线向江中央逐渐展开,最后在位于海宁下游五英里处终于跟第一道白线的南端撞击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长达四、五公里连续不断的白色浪花。
当两条白线在江中央撞击到一起时,激起了数十米高的浪花,周围的水域也顿时像开锅的水一样沸腾起来,但浪花很快就平静下来。正当潮水进入江道时,水墙的高度陡然增加,向前推进的速度也明显加快了;伴随着雷霆般的轰鸣声,这道水墙迅速地向前推进。这一场面的震撼力,要大大超过晏文士当天凌晨看到的午夜潮——
一道由浑浊江水组成的十英尺高水墙,顶着白色的浪花,以一列行驶中的火车那样的速度向上游方向奔袭而来,撞击并压倒了以每小时6-7英里(10~11公里)顺流而下的江水,后者则在这堵水墙的脚下与这个呼啸而来的怪物顽强地展开了殊死的搏斗。
然而两者的力量过于悬殊,汹涌而来的潮水很快就以雷霆万钧的摧枯拉朽之势,将对手碾压得粉碎。在离海宁大约两英里处,有一股来自东南方的潮水从正面撞击了海塘,由此引起的回头潮使得后面几百码的潮水就像沸腾的开水一般陡然高升,其高度甚至超过了前面那道水墙的两倍!
鱼鳞潮 图源:CFP
【6】
晏文士先生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物理学博士,他的专业知识,使他能更深入浅出地描绘钱江潮的与众不同。他对一些细节进行较为精准的记录,用了一系列数据,反映潮水从形成到衰落的整个过程:
南北宽度8~11英尺(2~3米),向前推进速度是每小时12~13英里(19~21公里)。水墙后倾角为40-70度,水墙的最高位置钱塘江中央,离岸边大约有600码的距离。
潮水在经过镇海塔时并不算太高,这主要是由于塔东不远处有一个柴盘头的缘故。但尽管如此,潮水像野马般向前奔腾时,仍时而会涨到跟海塘顶部持平的高度。
紧随着第一道水墙而来的是翻腾的怒浪和由此造成的白色泡沫,又是空中溅起的浪头竟然高达20~30英尺(6~9米)。在水墙通过镇海塔的15分钟之后,钱塘江水面比原来涨高了13英尺(约4米);两小时后,江面高度超过原来18英尺(约5.5米);下午4:45,即三小时之后,江面达到了当天最高,超过原来19英尺(约5.8米)。从那时起江面开始回落。傍晚6:45,江面回到水墙刚刚到达镇海塔时的水平。到晚上9:45时,江面便已经恢复了低水位。
这般壮阔,是后世并不陌生的奇观。而遥想当年,先民也正是面对如此凶悍的潮水,兴建起了家园。杭州因西湖而名,因运河而兴,但追根溯源,城市因海塘而存。
筑塘史,是一部人定胜天的历史,奠定了杭州成为大都市的基础。历代先民通过建筑、修护海塘,才使得杭州成了马可·波罗所描述的世界上最美丽,最优雅的“天城”。
一线潮 摄影:朱杰
特别致谢:浙江省博物馆 魏祝挺
参考文献
沈弘《城记·杭州:1793-1937遗失在西方的杭州记忆》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2019
魏祝挺《南宋时的杭州人在哪里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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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