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暮春的下午,我在九溪道上打听徐村,打听一个人的名字。也许他随那段历史湮没太久了,我们在山道上徘徊了很久。还是茶山上一位老者,先疑惑地投来一瞥,后自称曾为他守过墓,默默地顾自领着东转西绕。穿过一座陈旧的疗养院,眼前出现了他荒寂的墓地。这就是显赫一时的铁笔陈布雷之墓?四周的高墙隔断了尘世的喧嚣,冷泉边,偶尔传来几声空谷鸟鸣。
陈布雷墓。据CFP。
很久以来,出于一种复杂的感情,我一直想谈谈这个人。这位做了半辈子幕客,写了一生文章的文人,怎么会突然在撤退大陆前夕,忧郁成疾,发出天鹅般的绝唱?遥想当年,此公以一襟布衣出入高堂,何等风雅?凭一管狼毫和派克水笔,几乎包揽了蒋介石的所有重要文稿,成了最为倚重的文胆。而他广闻天下的名篇就是蒋介石的庐山演讲《对卢沟桥事变之严正声明》:“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其主对他还算礼遇,这位倡导新生活运动的领袖,是决不允许部下在他面前吸烟的。唯陈布雷可以破例,言谈间照抽不误。蒋先生夫妇还常把外国元首所赠名烟赏赐于他,也许由此就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近日读他临终前书信,一个旧式文人的感伤情怀令人黯然心酸。他不是政治家,如果是,那完全可以随波逐流,看得浑一点。看来此公是信奉士大夫“食其食者,不避其难”的古训,眼看着江山易主,落花流水春去也,竟会忧郁得如丧考妣,让生命煎熬到油尽灯枯,最后选择了殉葬者的归途。一位心智敏慧的文化人,要自己毁去生命,是需要勇气的。他死得又很从容,也就更为苍凉。好像当时正好胞妹的独生女在上海结婚,借此为由,先支走了亲属。1948年11月11日上午,他最后出席了国民党的一次中央会议,下午三点回公馆。竟一反沉默寡言之态,在餐桌上从容长谈两小时之久。之后,闭门写了一篇长长的“杂记”,又给蒋介石及家人写了数十封诀别信。这些信,至今令人不忍卒睹。他是在深夜吞服一百多粒安眠药自杀的。留给人世的,唯有墨盒上一管狼毫和枕边未加套的派克水笔。
南京重要近现代建筑—陈布雷寓所。据CFP。
蒋介石对他也算尽了主仆之谊。他的葬礼是蒋经国亲自料理的,下葬那天冠盖如云,小汽车从山下一直排到六和塔。以后蒋介石还来徐村凭吊。也就是在他的墓前,蒋先生读到了长江天险已被突破的电文。他什么也没说,面对北方长吁一声,掉头往溪口而去。
据作家李庆西回忆,陈布雷墓是屏风山疗养院造反派掘开的,当时他和九溪新村的许多孩子在旁围观,因为都在传说蒋介石在这里布下了地雷,打开搜寻半天,伴随那颗孤魂的,还只是那支乌黑的派克金笔。
当我辗转于他的墓前,耳边仿佛传来那泣血的哀怨:“我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从政!”
屈指算来,沉浮于宦海的中国文人最终很少有人成为政治家。他们脆弱的神经过于敏感,常常被巨大的历史负荷挤压得喘不过气。他们饱读经书,骨子里又沉淀着太多的温情和文人习气。每当生命之钟,在历史的峡谷撞出最后的轰鸣,尽管他们各司其主,志向各异,但奇怪的是情感指向往往殊途同归。面对死亡之神,他们总是用笔或嘴说些一辈子想说而不便说的话。这些临终绝唱,犹如黑色的惊叹号,在人生长河发出回旋不灭的绝响。令活着的灵魂也被他们的思想负荷和灵魂叹息,挤压得凝重不堪。
瞿秋白和夫人杨之华、女儿瞿独伊在莫斯科合影。
讲到陈布雷,那日在徐村,我倒想起了与他截然相反的另一位人物,他就是瞿秋白。虽然,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死,但少年时读他《多余的话》,朦朦胧胧拂不散的总是一位羸弱伤感的书生。映着铁窗的月光,燃着烟,偶尔长吁短叹,抒发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苍凉。近日重读此文,竟又读得心力憔悴。他是坦诚的,坦诚得到死都不会设防。只有他才会说,自己像一匹赢弱的马拖着几千斤的辎重车,走上险峻的山坡,一步步地往上爬。想往后退已不可能,要再往前去又实在不能胜任。他狱中最为牵挂的是独处上海,即将临产的杨之华。他其实并不惧死,当宋希濂部下出示枪决令时,他正伏案写绝笔诗。诗也写得真绝,在这种时候还能巧用唐人诗句偶成一首:
夕阳明灭乱山中,(韦应物)
落木寒泉听不穷;(郎士元)
已忍伶俜十年事,(杜甫)
僧持半偈万缘空。(郎士元)
这时军法处长催他起程赴刑,秋白又挥笔疾书——
方欲提笔录出,而毕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半有句:“眼底烟云过尽时,正我逍遥处。”此非词谚,乃狱中言志耳。
还边写边说:“人生有小休息,有大休息,今后我要大休息了。”好像他只是出一趟远门,随便得令人瞠目。之后,神态自若地背着手,昂首直立让人拍照。又信步至亭前,见已安好菜四碟,美酒一瓮。顾自独坐其上,自斟自饮,谈笑间面色无异。餐毕,手夹香烟,顾盼自如,从容走向二里外的刑场。直到见了一处草坪甚为称心,才盘膝而坐,微笑着对行刑者点首致意:“此地很好!”
瞿秋白就义前留影。
一为文人,便无足观。这是清朝一位汉学家的话。瞿秋白也自嘲地说过,的确所谓“文人”,正是无所用之的人物。或者说简单些,是些读书的高等游民。还说这是中国中世纪的残余和“遗产”,一份很坏的遗产。可是奇怪得很,翻开中国历史,正是这些有点名士气的文人,临终时突发奇思地留下了一些非同凡响的绝唱,我们古老的文学传统,从此有了一种悲凉至极的大美境界。
《多余的话》最后提到“中国鲁迅的《阿Q正传》,茅盾的《动摇》,曹雪芹的《红楼梦》,都可以再读一读。”又以“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结尾,使人想起金圣叹临刑前的诙谐相。
而张苍水的一声“好山色!”令三百年江山从此豪气不绝!
瞿秋白比陈布雷幸运,竟然被鲁迅视为知己,以最暖心的血性之义同怀视之。他被捕前化名向鲁迅求援,鲁迅奔走蔡元培呼救失败。悲愤的大先生做出了惊人之举,先安排杨之华在家中做产,由许广平亲自照料。又与茅盾和郑振铎共同筹款,亲自带病收集、编校,用上等纸张在日本出版了《海上述林》。这在当时是有很大风险的,鲁迅的最后两个月还在校对这部六十多万字的亡友遗著,他将曾以自己名义发表的十几篇秋白杂文,重新编入书内。书分上下集,鲁迅临死前只看见上集。而他俩的初次交往也实在惊险,一次鲁迅为避战火,携全家及周建人一家去内山书店楼上暂居,回家后见冯雪峰已安排秋白夫妇在此避难。这种常人都无法理喻的怪事,居然被挑剔的鲁迅安然接受了。
李立三曾代表中央,以中共宣传部长身份,协调“左联”与鲁迅的关系。他是尊重鲁迅的,但当冯雪峰陪他见面时,却提出要先生今后写署名文章揭露蒋介石,被鲁迅一口拒绝。而瞿秋白不一样,他从骨子里是个大知识分子,以发自内心的同道之情敬仰先生。他精通俄语,第一个翻译了《国际歌》,又见过列宁,有在苏联生活的见识。与迫切想了解苏俄文学的先生,每次都长谈甚欢,成为相见恨晚的忘年之交。许广平曾回忆他们住大陆新村时,周围有家面包店,她经常在面包出炉的时候买一些,趁热送到住在附近东照里的瞿秋白家。也就是在这1933年三四月间,瞿秋白编选了一部《鲁迅杂感选集》,共有杂文七十四篇,并写了篇一万几千字的长序。对鲁迅的杂文作了很高的评价,他说:“杂感这种文体,将要因为鲁迅而变成文艺性的论文的代用词”。鲁迅对这篇序言颇为满意,特地关照书局老板李小峰:“编者似颇用心,故我拟送他三百元。”还为瞿秋白写下那副著名的对联作为纪念:“人生得一知已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不知陈布雷是否读过《多余的话》,但当1938年《鲁迅全集》出版受阻时,是他马上找了宣传部长邵力子,邵当即批示:“对此一代文豪,决不能有丝毫摧残”。在他俩干预下,《鲁迅全集》一路绿灯,迅速放行。而当1942年战时重庆举行纪念活动,郑介民欲以“鲁迅曾受日本浪人内山完造津贴”发布新闻时,又是陈布雷出面制止:“这样的新闻不宜由中央社发布!”
《多余的话》不多余。一位网友说的好,这里有学徒出身的向忠发,会变戏法的顾顺章永远没有,也永远搞不懂的东西。在格瓦拉成为激情符号的年代,你读格瓦拉,我读瞿秋白。与其格瓦拉,不如瞿秋白。
读《多余的话》更不多余。鲁迅曾请冯雪峰转送毛泽东烫金封面的《海上述林》,这是极为珍贵的限量版。毛泽东也在1950年为《瞿秋白文集》出版提词:“瞿秋白同志是肯用脑子想问题的,他是有理想的,特别是在文化事业方面。”他与鲁迅的特殊友情至少启示了晚年的周扬,如果用他的方法和气度领导“左联”,鲁迅先生会轻松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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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