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后作家乔叶。
断断续续地读《宝水》,读了很多天。读的时候,心很静。我现在对乡土小说怀着比较浓的好奇心,想去了解一个庞大的中国乡村社会。之前我是太不了解的,现在才开始恶补,希望自己知道得更多一些,也更多地了解那里的人现在都在想什么。
我有个观点:不懂中国的乡村,就等于不懂大部分的中国。不懂乡村的逻辑,就等于不懂中国社会整体行事和观念的逻辑。
去年看了付秀莹的《野望》,新年又看了乔叶的《宝水》,都是写中国当下新农村的,付秀莹的家乡在河北,她写的是河北乡村。乔叶的故乡在河南,她写的是河南乡村。两部女作家都是70后,写的乡村小说,有相似之处,都是以岁时和节气来谋篇布局,都有乡村社会的家长里短,不同的是,《野望》的站位更靠前一点,作者以回娘家的姿态,与她笔下芳村的乡村社会的距离几乎为零,而《宝水》中,作家乔叶更多是以外来旁观者的姿势在写宝水,在进入宝水前,女主人公青萍的身份是提前退休的媒体记者,到宝水村是半休息半工作的状态,与当地人也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
《宝水》女主人公青萍,是一位丈夫去世后寡居三年的知识女性,因严重失眠症而病退,孩子出国后,想择一乡村休养生息,却也未必想终老乡村。她自己的故乡在一个叫福田庄的乡村,但福田庄已经快拆没了,她委托老友老原替她择一村庄居住,治疗失眠症,于是,老原就邀请她到自己开了民宿的宝水村暂居,那里也是老原的老家。还有一个关联,这个宝水村和青萍的故乡福田庄在同一个县,属于怀川县。如书中青萍所说,“在县一级上,我和老原还真是共有着一个老家”。
就这样,女主人公青萍故乡福田庄的替代村——宝水村的故事展开了。
怀川在哪里?我问了“度娘”,原来今天河南省焦作、沁阳、博爱、温县、武陟、修武等市县,在明清两代属怀庆府管辖,因地势坦荡,一马平川,方圆此地俗称“怀川”。乔叶的当代新农村,圈在了“怀川”这片大地。
而《宝水》中很多细节表明,这个当下新农村,已然妥妥进入了抖音新时代。
宝水村不仅仅被刚走进的青萍观察,同时它也以特色乡村的生态,通过抖音等媒介平台,呈现在更多的远方客面前。在更远的地方,一个叫宝水的乡村也在被大众观看。吊诡的是,书中家暴的受害者香梅,同时也是抖音上很受欢迎,有很多粉丝的网红。
随着青萍与民宿主人老原男女关系的渐近,成为恋人,青萍这个外来者也不再仅仅是旁观者。老原的故乡宝水,也渐渐走进了她的生命之中,见真佛也见家常,以至于与青萍自己的那个已不存在的福田庄互相辉映,融为一体了。过去是消失的福田庄,当下则是变化中的宝水村。青萍这个旁观者的站位,也终于向前迈进了一步,成为乡人眼中“宝水村的女人”。也只有走得更近,作者才能借青萍的眼睛和心灵,全方面体察宝水方方面面的更多肌理层次。
至于女主人公青萍真正的故乡福田庄,随着青萍丈夫豫新的去世,成为那个回不去的故乡,也成为最美乡村的永远的乌托邦。显然,这是乔叶宝水、福田庄双重故乡叙事的“别有用心”之处,宝水与福田庄,一明一暗,一远一近,互相呼应,形成互文,眼前的人间喜剧,他人的生活和当下生活,属于宝水村,而时间里关于故乡的爱与痛,关于自身血缘里的家世和情感纠葛,则属于福田庄。这是一位成熟作家的“匠心”所在。
我注意到乔叶在《宝水》中也流露出女性主义立场的一面。
青萍与亡夫豫新的夫妻关系本就很好,但青萍回顾二人之间,似乎还有一点隔膜,因而在两性的层面也未到达水乳交融的巅峰,乔叶给出答案:那是因为豫新永远无法和她一样,全方面拥抱她故乡的一切物事,也无法彻底理解她。但青萍与老原,却因为更加的知根知底,而真正做到了情与性的水乳交融。
“知根知底意味着漫长且全面的考量”,这是否也是人到中年的女性作家乔叶本人对于男女关系的看法?
想起还有一部《清歌》,这是上海80后女作家项静写故乡的一部小说,项静写自己的山东故乡“傅村”,刻意保持着80后作家仿佛与生俱来的那种疏离,三部女作家写故乡乡村社会的作品,《清歌》是距离感保持得最远的,乔叶的《宝水》在中间,付秀莹的《野望》是最贴近的,家常里短,犹如贴身耳语。三位早已在都市生活多年的女作家年龄代际不同,70后与80后,对于故乡也各有各的态度。
人与故乡的距离之尺,又是如此微妙的事,对故乡的情感,浓淡不一。这真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
我与乔叶从未谋面过,猜想70后作家乔叶是一位温柔的,慢性子的女性,也是一位温柔的批评者。在《宝水》中,她对乡村基层管理者的一些行为和做派是有委婉批评的。
批判性思维无论如何是作家应有的立场,哪怕写中国当下新农村也不例外。而且,浅薄的赞歌也未必可信。乔叶有时像一名“归劝者”,但归劝者是否能成功完成劝导?这就不是作家本人能掌控的了,也不应是作家的责任所在。
《宝水》太厚,500多页细碎啰嗦,要读完需要很大的耐心,但可以想象,跟那片乡土有血肉关联的人们,读来会非常亲切,并有代入感,可以说《宝水》是人声笑语怨语浪语都依稀可闻,男男女女则活色生香。
关于宝水的物质生活,乔叶全盘端出,应有尽有。宝水人物们影影绰绰,川流不息,有流动感,他们像水一样漫过宝水的画卷,又退出宝水的画卷。他们基本上都是客体,是需要进入观察者青萍的视野后才能被看见的。因此除了少数贯穿的人物如青萍、老原等之外,其他人物都是过客。当青萍把他们放下时,也就自然而然地放下了,所以说,《宝水》如其名,宝水这个地儿才是小说的真正主角,人物和情节都是次要的,是众星捧月,是流光溢彩,捧出一个叫宝水的现代村庄的各个方面。
可以说,每个村庄都各有故事,也各有有故事的、有意思的老人。最终,人物们来得快去得快,各种喜怒哀乐,不过是成就了宝水的四时喜乐,烘托出宝水从古典时代一路走来的现代情绪。
《宝水》细节过于密集,密不透风,或许是女作家的“通病”吧,女人总是比男人话多,想把什么观察到的,知道的,体会到的,全部都告诉你,生怕自己哪里不够周到。但一堆细碎后,我们这些宝水村外的人们大致了解了此地的乡村日常,还是非常可取的。
《宝水》人物多而散,有点记不住,故事情节也淡。青萍的态度随时间在变。一开始,旁观者青萍不愿意真正进入乡村内部,想继续当旁观者,保持距离,但最终总还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如我们每个人之于故乡,逃离或回归,都身不由己。有太多的否定,但终究还是剪不断理还乱。你生而是这里的人,根是拔不去的。哪怕一切文明规则到了乡村,都淡化了,退去了,依然是无解的。比如青萍的父母一代的婚姻,农村里强大的男尊女卑,奶奶从中作梗,最后一家人支离破碎,青萍怨恨奶奶,但奶奶临终前盼着孙女归,最终青萍在奶奶面前,还是因为自小的亲情而痛哭了。
乔叶写《宝水》写得很实诚。那种能感知的与故乡的距离,是几分她写几分。不夸张不躲闪,不隐藏。与故乡的亲,有几分,她也写几分,实事求是的写法。读完《宝水》,确实是喜欢乔叶的实在了。
乔叶有一个观点:对乡村的观察和理解,它的变和常是她想表达的。变当然就是新的东西,新时代背景下,各种新的元素,包括新的社会力量,包括乡建专家,或者说来支教的大学生等等这些新的力量,还有村民自己本身的这种道德,情感伦理层面的变化,这是新的;但是它有常的一面,这个常不仅是四时风物,不仅仅是这种土地上的一切,其实也包括多少年以来的传统的这种伦理道德,或者一些规则,一些秩序难以言明的这些东西,它为什么是“常”,但它不仅仅是丑陋的,或者说要批判的一面,它其实也有一个很强大的共同体的力量,这是我在这个写作中认识到的。
我似乎看到作者乔叶的态度。她不过度介入宝水人的生活,又不过于冷漠。
她试图介入,但发现了自己作为外来闯入者的无力感。或者说,真的一介入,哪儿哪儿就全不对了。所以青萍哭得比被家暴的女人香梅更厉害,就成了宝水村滑稽的一幕。这也说明了,自古以来乡村自成一体,外部势力要渗透进去,是很困难的。
在城市化的进程中,乡民们四散各地去打工,人人刷着快手抖音,打着微信电话,但只要回到这里,乡村法则虽然也只龟缩于这里,但它依然是顽固的,有生命力的。当下新农村的建设如火如荼,但有些东西很难改变。
在小说中,乔叶替弱势一方的女子香梅狠狠出了一口恶气,以暴制暴,结束了漫长的被施暴生涯。读者看到此处甚为解气,乔叶一边在呼唤现代文明进入乡村社会,暗示女性要解放,还得靠女性自己解放自己,另一边,是否也在表达对水泼不进的乡村陋俗的无可奈何。
(此处跟乔叶交流,乔叶认为,青萍对香梅事件的态度,包括香梅反击后她不让人报案等,其实是想表达乡村民间秩序的“自净”,自我平衡的力量。)
正如乔叶在跟本报记者交流时坦言,“我更想呈现的是一个切片,就是一年时光,虽然很漫长,但其实对一个有几百年历史的乡村来说特别短暂。这一年的切片,就在这个当下的时代背景下的一个切片,所以它里面有很多的嘈杂的声音。青萍自己发声的地方并不多,它更多的是在看、在观察,当然带着它自身的这种记忆和经验,其实是我理解她背着福田庄的疼痛和温暖,然后人到中年之后再来福田庄,再来宝水村,重新去理解乡村,甚至理解他自己的家庭和人生,她也从中获得了力量,就是这样。”
乔叶,女,1972年生。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北京作家协会驻会副主席。著有《最慢的是活着》《认罪书》《走神》等多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人民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等多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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