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戒烟

许建2022-12-24 05:31全网传播量1.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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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建

记不清最早是什么时候接触香烟的,仔细想想大概是小学三、四年级。彼时有天看见院子角落里围着一群小男孩,个个神色都有点鬼鬼祟祟。我好奇地钻进去,发现他们正在偷偷地学抽烟。一个高年级的男生拿着一支点着了的香烟递给我,带着不屑一顾的表情说:“敢抽吗?小心你爸知道”。这个激将法很管用,我二话没说接过来就吸,天哪!一股浓烟从鼻腔直冲脑门,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又连续吸了几口,感觉脑袋都要炸开,便急忙扒开人墙落荒而逃,后面是小屁孩们的耻笑声。

又苦、又辣、又呛,这是香烟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抽烟,大概也是我们那个时代男孩灰色的成人礼。

如果说小时候偷尝烟味是好奇和无知,那么来到农村插队,香烟就自然如影相随,变成一种离不开的依赖。

春天开荒种玉米,前面的人放火烧山,后面的人就要抡锄掘地,把草木灰烬翻到泥土下面。踩在翻好的坡地上,一脚深、一脚浅,连浮土都热得发烫,干不了多久,便会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旁边的小队长说:来,抽根烟长长力气。

我说不会抽。他说是男人还不会抽烟。

我怯生生接烟尝试了一下,烟雾升腾起来,眼泪鼻涕便下来了。看着我剧烈咳嗽,小队长坏笑了,赞许道:像个好佬,是男人都要过这一关。

你还别说,几根烟抽了,我力气陡然上来了,沉重的“捞山锄”抡在手里像玩似的,嗷嗷叫着往前冲。

春末夏初,草木葱茏,田地里白鹭在翩跹。景色是美的,但农活累得吓人——既要上山给茶园追肥,又要下水田给秧苗薅草。收工回来,累得都快趴下了,躺在床上连晚饭都不想吃。然而这时候点上一支烟,随着青烟袅袅上升,周身会慢慢舒坦解乏,似乎连骨节都活泛起来。在农村,你还会发现,香烟不仅增力解乏,而且有事求人,它还是最好的开路利器。比如说你要让队里安排一个轻松的活,或者记工分能抬高一点。比如你要去街上(现在叫镇)想搭个手扶拖拉机捎脚。再往小一点说,你在路上让人指点迷津,也需要先敬个烟。这就叫“香烟一支、观点一致。

插队久了,想家了、想城市生活。于是就和插友们喝酒抽烟,在吉他声中唱着《三套车》、《一条小路》,连女同学都会玩上几根。  

那时候兜里揣着两包烟。《雄狮》是自己抽,遇见房东和队里领导,便掏出《西湖》牌。求人搞关系分烟也是有江湖套路的。某次去山那边的生产队买耕牛,对方有六个人,最后的那位站在边上,而且背朝着我们,似乎无足轻重,于是烟就没分给他。结果交易时他们变卦,说什么也不肯把牛卖给我们,事后才知道,那个最边上的人,是他们的队长。这个教训记忆深刻,甚至影响到我多年后的下海经商。

我父亲是个很自律的人,他在机关里多年,从不抽烟(不仅仅是年轻时得过肺结核),极少喝酒。他来信总是叮嘱我:要好好劳动锻炼,不要沾染不良嗜好。他这个“不良嗜好”我知道就是指喝酒抽烟。虽然说天高皇帝远,不过我万万没想到他会来个“突然袭击”,把我吓得手足无措。

那是一次他出差路过公社,事先也没打招呼就悄悄地进村了。我刚在知青点寝室里点上一颗,想当个“活神仙”,忽听窗外的男同学喊了声“许建,你爸来了!”

“他怎么会来这里?”我似乎听到楼道里他走过来的脚步声。这可咋办?情急之下不知怎么搞的,我把点着的香烟塞进了被窝。

父亲进来后,我紧张得坐立不安,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讲话支支吾吾。父亲问话,回答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我们正聊着,父亲突然说:你背后怎么回事?”

我一回头,天哪,被窝里冒出一股青烟……,烟头把被窝点着了。

我忙把被子摊开,用茶缸里的水泼上去,手忙脚乱地扑灭了火,等我回过头来,父亲早就走得没影了。事后知青点同伴告诉我,那天我爸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就走了。

父亲这一走就再也没来过。

山沟沟里蹉跎韶华,以为回城渺茫时,国家恢复高考了,这是黑暗中的一束光,刹时照亮了我们灰暗的心。考场就设在公社中学。炎炎酷暑,挥汗答卷,终于涉险过关,从闭塞的山坞里考上了大学,总算离开了这个“广阔天地”。

大学毕业数年后招聘进了报社。记者的工作节奏是很快的,香烟能提神醒脑,为了熬夜赶稿就离不开了,人似乎不抽烟就写不出稿。办公室里吞云吐雾,烟烧火燎(那时候还没有禁烟一说),似乎蚊子都能熏死,每天至少要抽两包,成为一枚妥妥的“瘾君子”。

每逢双休日,我都会后怕,因为要去父母家。一进门父亲便会伸出鼻子在我衣袖上嗅来嗅去:“又抽烟了哦”。我嘻笑着避而不答。他会扳开我的手掌,看到两指中的焦黄,便会不开心地走开,很长时间会沉着脸不理我。他的不开心我知道,还是那句话:把烟戒了吧!

对于老父的不快和执拗,我并非无动于衷,妻子和不少亲友也不断敲边鼓劝戒。虽然耳朵都听出茧来,但我还是承诺多、行动少。因为我深知戒烟决非易事。我见过很多朋友戒烟失败的事例。而且我也为此努力过。有一次算是下了狠心,把香烟和打火机都扔了,口袋里放着糖块,烟瘾犯了就嚼几颗,坚持断烟了二、三个月。有位好友得知后特地跑来出主意:你戒烟不能一下断根,要每次少抽,逐步减少。就像开着的火车,一个急刹车是要翻车的。我想想这话也有道理,就依此而行。不过香烟这个东西,要么你不碰,你一碰烟瘾就会卷土重来。所以这次算是“大动干戈”的戒烟后来也夭折了。

就在我以为这辈子离不了烟瘾的时候,一次父女意外的约定让我从此与烟民绝缘。

那一年女儿考进了香港的高校。在送别远行时,我想总要说几句临别嘱托什么的。我说女儿你去了后要好好读书。她用纯真的眸子看着我说:好的,但老爸你要把香烟戒掉!”。我说:ok!”我俩击掌盟誓。

接下来的行动不说是炼狱也是痛苦的煎熬。我接受了上次失败的教训:一根不碰,严防死守。人情烟、诱惑烟,咬紧牙关“油盐不进”。不过戒了一段时间后,新情况出现了:人变胖,而且增速明显。是不是要“翻车”了。忙打电话给一位戒烟成功的好友。电话那头的他听我的陈诉后,略思片刻说道:“戒烟发胖是正常的,我也经历过这个阶段。主要是戒烟后,舌苔上的尼古丁减少了,味蕾变活跃,胃口大开,吃嘛嘛香。但你想想看,是抽烟引起的一系列病痛使你后患无穷,还是戒烟后的发胖让你担忧。而且像你这年龄,此次不戒掉,以后就甭想了。”。一席话把我从摇摆不定中拉了回来。

戒烟的路坚定走下去。经历了发胖关、作息紊乱关、走路失衡关,终于“出关”了。

扔掉了烟鬼的帽子,我面色红润,体力也大增,走路脚下生风。听闻我戒烟成功,父亲异常兴奋,他高兴地对我说:许建,你做了一件好事!”。要知道父亲平时对我极少有溢美之词。他生性内敛,很少对别人表露心迹。可他这次却逢人就说:“我儿子把香烟戒掉了!”。那神情好像我干了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

从知青点被窝冒烟,到最后彻底戒烟成功,算起来有三十多年,这件事在老父心里挂捱了这么多年,我最终也让他了却了一桩心事。老父在世的时候,让他担心的事多,让他开心的事少,特别是那些任性偏执的我行我素,每当想起这些,心里便会绞痛起来,世上所说的不孝,大概就指这些事吧。

父亲离世已有三年,很想再看到他的“狗嗅鼻”嗅来嗅去、很想听到他的絮叨和爽朗到极至的笑声,不过这一切只能是在梦境里。

——写于2022年平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