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毅\文 金辉\图
人在他乡,每每想起家乡临海的美食,最能勾起馋虫的,是一种名叫“麦油脂”的食品。
说起来,这种食物并无神奇之处,用一张摊得薄薄的足有脸盆大小的面饼,将各种杂七杂八、荤素搭配的菜肴卷在一起吃,样子像上海人爱吃的春卷,只是号码悬殊,春卷是小号,袖珍的,一口能咬掉半根毫不费事,而麦油脂是特大号,最大的嘴也休想一口解决,除非长着野兽那样的血盆大口;也像山东人吃的煎饼卷,山东大汉豪气干云,号称“给他一张煎饼,能卷下整个地球”,即便如此,如果他们吃过麦油脂,比历史的悠久性我不知道谁能胜出,但比工序的繁复性与内容的丰富性,我想他们的豪气一定会变成丧气,以山东人的爽朗性格还可望变成服气。
麦油脂的做法看上去并不复杂,实际操作起来却不简单。
先得和一盆稀面。
和面有讲究,打面时要顺一个方向旋转,要么顺时针,要么逆时针,如果时顺时逆一通胡拌乱搅,就会打乱面粉内在的分子排列规律,就像一支整齐划一向前行进的队伍被解散,成了一盘散沙,用和面者的行话说这是“断了筋”,粘连自然还能粘连,但缺少韧性。
和好的面最好泡进清水里,盖上湿布,放一晚上,第二天沥去水,这时的面团比浆糊略干,不软不硬,拎起来能粘在手上,黏黏糊糊晃晃悠悠地往下坠,却又掉不下来。这个时候可以摊饼了,将鏊架在炭火炉上烤热,要注意的是,不可用柴火烧,木柴不容易控制火势,鏊过热或过凉都不适合摊饼,过热会滑面,过凉会粘底,而炭火温度相对均匀,比较好掌控。
现在木炭不好找,专用的泥炉也不好找,有人用煤气代替木炭,灶具代替泥炉,因为能调节火候,也可凑合着用。
待到鏊热得差不离了,用丝瓜络制成的油刷在表面上快速擦几下,薄薄的一层油就揩在鏊上,然后抓一把面糊,往鏊上一摊,“吱啦”一声腾起一股蒸气,很快薄饼就变了颜色,熟了的面饼底部略有焦黄,揭起来抛进旁边的专门盛食物的平底篾筐里。
熟练的主妇做起来神定气闲,一刷一抓一涂一揭一抛,也就这五个步骤,像流水线作业,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而且摊的饼又薄又匀又圆,个把钟头就能摊完一大盆面粉,篾筐里错开摊放,飘散的热气面香扑鼻。新手可没这能耐,不是厚薄不均,就是这里缺只角,那里漏个洞,要用面糊再去补,说不定手指还会被烫出几个水泡,手忙脚乱,额头冒汗,让旁边早已垂涎三尺的人捉急。
会摊饼,还要摊得质量上乘,是我老家姑娘们从小就必须掌握的一门技能。有个说法在外人看来十分奇葩,就是把会摊饼与会缝缝补补做针线活、将屋子拾掇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把一日三餐的饭菜做好送到全家人嘴边的重要性相提并论,甚至上升到作为衡量该女子是否贤慧、是否有能力勤俭持家的一项重要指标。如果出嫁时还没学会摊饼,遭到旁人撇嘴看不起甚至诟病的可能性严重存在,若是遇上个爱挑剔的婆婆,还可能影响到之后的家庭地位和婆媳关系。虽然有些过分,有些苛刻,有些霸道,有些吹毛求疵,可在以前的农村一点都不奇怪,妇女要操持家务,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总理屋檐下的一切后勤事务,大处当好财政部长,小处当好炊事班长,需要掌握的生活技能一样都不能少。这也可被视为一种风俗,一条非但不讲理还挺气人的民间土法则。
麦油脂不会因为土法则的不讲理而被剥夺了美味。饼的味道虽然喷香,但并不奇特,最终对味觉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在菜肴上。我老家把这种菜肴叫“料理”,料理的种类繁多,林林总总,计有十多样,烧好后装在大盘大碗大盆里端上桌来。
桌子是八仙桌,经常摆不开,就盆摞碟、碗摞盘,挤得满满当当,各种香气混合后缭绕四溢。如果想象我们现在正准备卷一张饼,可以随着伸出去的筷子,报出若干被夹起来的菜名。
先说荤的:五花肉切成片,腊五花更棒,肥瘦相间,一字形排成一行,三四片即可,后面提到的肉类都照此执行;猪头肉,肉质细滑,肥而不腻;猪肝,口感丰富,香味持久,爱吃的人觉得它是麦油脂的灵魂,提香的效果惊人;猪血,做成豆腐形状,放些蒜苗去腥,其深沉的色泽可以丰富麦油脂的色彩;喜欢海鲜的人,尤其是海边的人,喜欢放剥了壳的大虾,去了骨头和刺的鱼片,肉质鲜美细嫩的墨鱼鱿鱼,当然有蛤蜊肉等贝类更好,让舌头体味海洋深处更动人的风味与层次。
再说素的:红烧豆面,却不是以豆类为原料做的面,而是由红薯淀粉制成,韧性十足,一根根有毛衣针粗细,在其他地方叫“粉条”或者“粉丝”,这种深褐色的食品炖熟后滑滑溜溜,筷子很难挑起来,大概好吃的东西都喜欢考验一下人的耐性,它是麦油脂最地道最传统最不可或缺的主材,如果与晒干的萝卜皮一起炖更好;炒豆芽,黄豆绿豆的芽均可,清香鲜脆,若单以爽口论,在蔬菜大家族里它应名列前茅;海带丝,切成面条状,最好用猪油做,放进姜丝花椒之类同炖,大海的味道醇厚浓烈;煎豆腐,放在油里一片片煎得焦黄,世人只知白水洋豆腐,其实我们大石豆腐与其品质不分伯仲;煮粉丝,虽然大石垂面名扬省内,但那是面粉做的,以单独炒着吃为好,而卷进麦油脂,还是大米制作的粉丝与其他蔬菜更有融合性,配合得更加默契和奇妙;笋干,有人用鲜笋,我吃过后觉得比较一般,远不如笋干,山野与阳光重新结合后的独特风味能在口腔里久久盘旋……蔬菜的种类不计其数,这里例举的挂漏甚多。再者,一年有四季,季季有鲜蔬,有时令蔬菜加入到这支庞大的蔬菜大军能增添更多的活力,比如绿茵茵的芹菜,红彤彤的胡萝卜、亮光光的土豆丝,软糯的芋头,挂在半空的豆角、长在水里的茭白,等等,什么新鲜卷什么,什么上市包什么,不一而足,如果说山东伙计一张饼能卷下地球,那么临海人一张饼能卷下日月星辰。
抛开浪漫的想象,这么多种菜,在一张饼上排列组合、自由搭配,就像一个小操场难以容纳一个集团军的兵马,这就需要挑选自己爱吃的往里裹,也可以包第一支时用这些菜,包第二支时用那些菜,如果胃口足够好,还包第三支,就综合一二支里最对自己口味的菜包,若是觉得胃里还有空隙,再接再厉包第四支,那此人一定神仙放屁——不同凡响,不是宰相就是弥勒,因为宰相肚里能撑船,弥勒的肚皮能容天下难容之事,要知道一支麦油脂卷起来足有胳膊粗,长度一尺有余,能一下子干掉四支的,孤陋寡闻的我至今还没见识过此等吃货中的传奇人物。
有人喜欢素皮,保持面饼的麦香味;也有人喜欢卷好后放在油里煎一下,将皮烙得金黄酥脆,“喀嚓”一声咬下去,马上味觉被激活,食欲被唤醒,欲罢不能。
麦油脂的特殊之处在于群英荟萃,数道食材汇聚融合,将味道提升到另一个维度,到达单纯一种菜肴无法到达的顶峰。这还不够,会吃的主妇,同时要熬一锅稀粥,能照出人影的那种,我老家叫“薄粥汤”。稀粥是麦油脂的最佳搭档,咬几口麦油脂吸溜一口稀粥,稀释嘴里的干燥感,冲淡油腻度,有汤汤水水的加持,肠胃更加踏实和舒服。
吃麦油脂可以看成是一种地域特色饮食文化,当作咱大中华饮食文化的分支也无不可。它的内容和形式都与酒席文化有别,吃酒席是呼朋唤友,大家分主次坐下来,推杯换盏,各人的筷子都往盘子里伸,再回到各人的嘴里,人与酒杯一起被固定在一个位置上。而吃麦油脂基本上是站着,各自拎起一张饼,摊开在自己的面前,用公筷夹菜,自己卷好自己拿着咬,不需要其他锅碗瓢盆等辅助工具,就像把全世界的美食捧在手心里食用。站着吃,走着吃,从这屋吃到那屋,从走廊吃到门口,有兴趣可以看看远处的风景,不妨碍与路过的人打个招呼,就餐范围可以扩大到方圆数十米开外,自由自在,从从容容,仿佛自己就是流动的饭桌,鸡狗猫在身后跟了一串。
麦油脂就是这般能让人吃出美味,还能让人吃出乐趣。
如果这时恰好有人串门,不必为撞上别人的饭局而尴尬,主人会招呼一起来吃,别不好意思,麦油脂说到底是平民食品、家常化食物,不算高大上的精美大餐,尽管客随主便,自己动手卷一支来吃是对主人热情的最好回应,期间不妨夸夸菜品,赞赞手艺,说明领情了。没有特意的铺陈,没有刻意的安排,也就不必有回请的负担,不必有吃了人家嘴短的隐忧。当然,不能排除某些人在某些时候以吃麦油脂为由头,邀请众多朋友相聚的情况,到酒席将要散伙时才上麦油脂,主角变成配角,属于变相的宴请,有贵宾或者重要客人驾临才如此置办,终究是非主流形态。
我在北京工作时,皇城根儿的人将烤鸭卷着吃,却对把各种食品一古脑儿塞进面饼的吃法不屑一顾,也很难理解和接受,因此到饭店寻找正宗的麦油脂如大海捞针,极有可能大海里根本就没有针。
在北京的临海老乡不少,同一方水土养育出来的人,口味也差不离儿,好这一口的不在少数。我们先试着在家里自己动手,可商场市场里买的面粉和菜怎么吃都与家乡的味道大相径庭,不是像走进了河南,就是像到了山东寿光,只好另想招数。
好在临海离北京虽然路途遥远却交通顺畅,我们让人从临海把面饼做好,带上各式水陆料理,包好保鲜膜,直接托付长途客运到北京大红门,一天一夜即可抵达。
一次,又有老乡将麦油脂张罗到京城,我邀请一地道的北京哥儿们同吃,这老兄吃了两支仍意犹未尽,又往胃里填进半支,最后摸着肚皮打了几个饱嗝,操着一口京腔京韵说与其他卷饼类食物相比,麦油脂是天花板,其他只能当地板。我对他的评价表示反对,理由是实话实说会有挨骂的可能。
虽说麦油脂是临海人的传统美食,但以往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在物资匮乏年代,通常在春节、端午、中秋这样的重大节日家里才做一次,七荤八素的菜肴加在一起,无非是希望五谷丰登。尤其是春节,舍得下老本,食材丰盛不说,数量也多,家家户户的篾垫上都躺满了一支支白白胖胖像小猪似的麦油脂。“小猪”们的寿命不长,也就几天,到不了元宵节,那些天每个人的嘴唇都是油光光的,像打了一层蜡。
我一直没搞明白,麦油脂在我家乡包罗万象的食品江湖中一剑封神,名字却不知缘何而起,“麦”都能理解,指面粉;“油”也能理解,哪个菜都含油、用油;而“脂”就让人犯了嘀咕,用“动物体内或油料植物种子里面的油质”,解释起来显然有些牵强,与“油”重叠,我倒是觉得在此应作“精华”“极品”来解释,比如羊脂玉,比喻玉跟羊的脂肪一样洁白细密温润,玉中的极品,后来“脂”字更多的是当作高品质的喻象,比如“脂泽”“民脂民膏”等。也有人写作“麦油滋”,滋味的滋,虽然不是十分妥帖,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没有完全道出麦油脂灵动蓬勃的美味属性。还有些叫法更接地气,比如“食饼筒”,比如天台人叫“角饼筒”或“饺饼筒”,椒江人和路桥人叫“麦油煎”,还有宁波、绍兴、温州都有各自的叫法。哪个名字更妥帖、更准确、更能勾起人的食欲,依在下看来非“麦油脂”莫属。
名不重要,重要的是麦油脂具有的包容性,才是这道美食所蕴含文化真谛。临海有山有海,山珍与海味聚集,既然天南海北有缘聚集在一起,就不要分开,大家密切合作,形成一股纵横美食江湖的无敌力量。
有胸襟能包容的食物能成为美食,何况人乎?
作者简介:金毅,一介武夫,行走四海,与书为友,与山水作伴。小茶叶煮出好滋味,小话题煮出大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