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毅
上海。
手边除了书,便是茶。
茶和书像伴侣,也像黄金搭档,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品着清茶读闲书,看几页咪一口,书香与茶香混合,有滋有味,往往忽略了太阳已从东边移到了西边。
日子过得素简,便显轻松惬意,四川人叫“巴适”,北京人叫“得劲”,东北叫“老嘚了”,我老家的方言叫“调大”,音是这样,需要加强一下语气,就说“蛮调大”。老家浙东南有丰富的方言土语,如果放在军事上当密码呼叫使用,一定很有意思,对方耳朵再长,监听得到但破译不了,能让他们急得抓耳挠腮,像狗熊吃刺猬无从下嘴一样抓狂。
做书虫,我的偏好不明显,古今中外的书都不拒绝,反正看了大多记不住。当茶痴就不一样,偏爱家乡的茶,泡一杯“羊岩勾青”,茶叶在杯子里翻滚,看看都“调大”。想想这些茶叶原来生长在老家的山上,而山上现在正是采茶时节,脑子里不由冒出一声:“吃茶”。
如果不是疫情,我现在可能游荡在家乡的路上。
许多东西都是认得的,包括脚下的石头,已呈古典状态的房屋,更认得出现在这些房前屋后的乡亲们的面孔,他们或长辈,或邻居,或同窗,或儿时玩伴,最不熟悉的人也似曾相识。至于小时候是他抓破过我的脸,还是我撕碎过他的衣服,也都早就忘了,童年最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痛,即使记得,君子报仇的十年有效期也过了,统统一笔勾销。路上遇见,他们都有祖传的热情,会客气地招呼,用纯正的土话:“来屋里吃碗茶呗。”意思是到家里坐坐,聊聊天,聚聚旧,顺便问问你老婆是哪里的,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每月工资挣多少之类的问题,关怀备至且亲情拂面,尽管他们家里不一定真存着什么茶,有茶也不一定真能想起来泡给你喝。
我喜欢他们把“喝茶”叫“吃茶”,接地气,有泥土的味道。
我在北京待的时间长,他们不说“吃茶”,只说“喝茶”。皇城根儿的人怎么说,“官话”就怎么定,这是秦朝开始的约定俗成,皇帝在哪儿坐朝,哪儿的话就是成了“官话”的基础发音,比如河南、陕西,甚至云南话都做过“官话”,如今的普通话也是这么来的。
“喝茶”就这样被推广到全国。既然成了书面语言,就多了丝丝文气,似乎只有说“喝茶”,才体现出慢条斯理浅啜缓饮的意味来,才能品出我国博大精深的茶文化味道来。而实际上,在我看来北京人钟爱的的茉莉花茶最没喝头,香味浓得像往喉咙里喷香水,我在海上航行时闻到这个味儿就晕船。原因是我晕船时,一个北京兵泡了杯茉莉花茶给我喝,结果好心办坏事,让我晕得更厉害,吐得天翻地覆,从此条件反射,闻着就晕。
其实,说“吃茶”与说“喝茶”,跟承载的文化深浅没有半毛钱关系,像道家原先也是说“吃茶”的,他们追求的理想多在大气层以外,认为茶是清灵之物,藏着天地玄黄道法自然,玉川子甚至借茶力而羽化成仙。佛家也说“吃茶”,他们要把一颗躁动不安的心修炼成佛的样子,只说“茶禅一味”,便让无数僧侣闭目参悟半生。儒家亦不甘落后,他们都是尘俗中人,痴迷于给人熬“心灵鸡汤”,便祭出“以茶利礼仁”“以茶可雅志”,哲理得不得了,其中教诲让我等只想以茶解渴的凡夫俗子,端起茶杯的手都打哆嗦,生怕亵渎了这神圣的树叶。
口渴了,喝一声“吃茶”,端起碗来一饮而尽,管他什么儒释道,消暑解渴,好生痛快。
其实,我老家说的“吃”,是个通用的动词,使用率特别高。只要东西从嘴里下肚,不管是固体、液体还是气体,都说成“吃”,比如吃饭、吃菜、吃药、吃烟、吃酒;还有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也可以吃,比如吃亏,吃瘪,吃官司……似乎世界万物,与我都是一盘菜。
还有些特别的“吃”,很能说明此词的广泛适用性,与嘴巴牙齿无关,却与皮肤有关。有人若与你急眼了,脸红脖子粗,指着你说“吃柴”,就要小心了,这里的“柴”,切莫以为是烧起柴火灶给你做美味佳肴,而是代指木条棍棒荆棘之类,要抽你的意思;若咬牙切齿说“吃死柴”,那就是要把你往死里揍的意思,若闻此语,最好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如果说“吃生活”,程度就不好把握,也许是一个耳光,也许是一顿老拳,也许是棍棒侍候,反正要让你“吃苦头”,与水浒里花和尚鲁智深说“尝尝洒家的拳头”,黑旋风李逵说“吃俺几板斧”,异曲同工。只是这俩厮偏爱大块吃肉、大碗吃酒,却没怎么听说爱吃茶。
考究文字,“吃”带有咀嚼的意思,把茶水“吃”进嘴里,似乎不够妥帖,也不够斯文。这是现代人的意识,历史上并非如此,唐宋时期茶的确是吃的,将茶叶磨成粉末,按各人口味加些盐姜桂椒芝麻之类的东西,有些像喝玉米面糊糊。我好奇,就试验了一回,将茶叶碾成末,用开水调匀,加些白糖,尝了一口,味道古怪,还没玉米面糊糊好喝,往下就不说了,担心茶农让我“吃生活”。
土乎?俗乎?其实未必,无非是各地的说法不同,吃茶方式的差异。《红楼梦》够雅,满纸茶香,贾府乃官宦人家,社会的上层阶级,贵族里的大贵族,平常炊金馔玉,喝茶自然马虎不得,对什么时辰喝什么茶都甚为讲究,可在语言上,也称“吃茶”。第51回中,“宝玉说:‘要吃茶。’麝香忙起来,向暖壶中倒了半杯茶,递给宝玉吃了,自己也漱了漱,吃了半碗。”主子吃完,丫鬟漱了漱碗吃,很有趣的细节。还有第63回中,“宝玉说道:‘今儿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所以多顽一会子。’林之孝即向袭人等交待说:‘该沏些个普洱茶吃。’”看来茶不但可以消暑解渴,提神醒脑,还能消食。再有,凤姐打趣林黛玉:“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做媳妇?”《红楼梦》像一部生活的百科全书,让我们知道清朝时候茶是可以用来定亲的,女孩子不可乱喝。
这在明代就能找到出处。郎瑛在《七修类稿》中说:“种茶下籽,不可移植,移植则不复生也;故女子受聘,谓之‘吃茶’。又聘以茶为礼者,见其从一之义也。”古人认为茶树有一种特性,最初长在哪里就得在哪里终老,移往别处就是死路一条。他们便借用这一点,男方给女方下聘礼时,物品里放进茶礼,意思是从此名花有主,不能将女儿许配给别人家了。相当于现在定婚,小伙子郑重地将戒指套在姑娘的纤纤玉指了,宣示“所有权”。冯梦龙在《醒世恒言》也写得明白:“从来没见过好人家女儿吃两家茶。”老先生对脚踩两条船的女人十分不屑和嫌弃。好在现在没有这些讲究了,否则女孩子连吃口茶,都得提高警惕,吃了不该吃的茶,就有被人戳脊梁骨的危险。
举这些例子,不是借茶说姻缘,那会是另一篇有意思的文章,而是为了说明把“喝茶”说成“吃茶”,并非我老家大石人专利,各地普及,历朝历代通用,王公大臣与平头百姓相同。
但我的父老乡亲吃茶业余,种茶却是专业的,知道茶的前世今生,认识她四季的容颜,懂得她的喜恶,更清楚茶是最贵重的树叶,是大自然馈赠的宝贵礼物,也是对辛勤劳作的回报。在她碧绿的身体里,糅合妖娆春色,融汇高山流水,隐藏天籁之音,掺和雨雪风霜,也就是吸收了天地之精华、汲取了日月之灵气,大自然有多少种味道,生长在大自然怀抱中的茶就有多少种味道。无论进入何等人家,包装如何华丽,一旦打开,她来自山野的香味依然悠远而深沉。
到了喝茶人手里,取精致器皿盛入,茶里又化进了制皿匠人的智慧,亦庄亦谐的风格,熊熊窑火的洗礼等等。若是与老友共饮,远处的风景,朋友的情谊,市井的喧嚣,报纸上的各种新闻,慵懒的坐姿,生意场上的成功与失败,人与人之间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各种的勾心斗角……茶的滋味丰富,每个人都能品出不同的味道。
一杯茶,泡着意味深长的岁月和热气腾腾的生活。
而我此刻身处上海,端在手里的这杯茶,便得用“吃”字来说,因为我的窗外,是这个大都市从未如此空旷过的街道,看不见人来人往、车去车回,双向四车道、六车道都失去了意义,只有红绿灯还瞪着圆滚滚的眼睛,让人们知道街道仍然活着。在这个时候,许多人家在为“吃饭”发愁,有人在“喝西北风”,而我如果还悠哉游哉地“喝茶”,就显得不合时宜,用“吃茶”,就有了与“吃苦”相若的意思,心里也就有了一丝安慰。感谢奇妙的语言文字,让我能心安理得地把茶倒进嘴里。
没有一个朋友会来串门,小区里的居民又开始排长队。非常时期吃茶,又多了一种实用性,茶水将我的喉咙冲洗干净,下楼去做核酸。
作者简介:金毅,一介武夫,行走四海,与书为友,与山水作伴。小茶叶煮出好滋味,小话题煮出大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