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轮回|从白堤上走过的往事

陈骥2022-03-04 05:54全网传播量100.9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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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华琪

杭州一般是在三月份进入春天。二月在灵峰和超山正是探梅的好季节,这几天虽还是几枝梅花报春来的时候,如果天能转晴,随着温度上升,马上就会看到“十里梅花香雪海”的美景了。

春天的杭州蒙着一层纱,湿湿的,那湿湿的绿色是从西湖晕染开去的,春日的西湖是朝霞里走出来的美人,清雅高洁,白堤苏堤是美人两叶弯弯的柳眉,罥烟含情,所以赏春的最佳去处是白堤和苏堤。白居易有一首七律《钱塘湖春行》:“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诗歌写尽早春白沙堤的妩媚之态,白沙堤(现在都称“白堤”)上桃柳成行,芳草如茵,宝石含翠,湖水涂绿,在静卧碧波的白沙堤上骑马游春的白乐天,满眼旖旎骀荡的春光,怎不快哉?

白沙堤横亘湖上,长堤连孤山与北山,分西湖为外湖与里湖,在唐代以白沙铺地而得名,宋代称白沙堤为孤山路,明代改称十锦塘。

前日读张岱的《西湖梦寻》里的《十锦塘》,摘录如下:“十锦塘,一名孙堤,在断桥下。司礼太监孙隆于万历十七年修筑。堤阔二丈,遍植桃柳,一如苏堤。岁月既多,树皆合抱。行其下者,枝叶扶苏,漏下月光,碎如残雪。……孙堤直达西泠,车马游人,往来如织。兼以西湖光艳,十里荷香,如入山阴道上,使人应接不暇。”

这才知道原来白堤还有一个“孙堤”的称呼。孙隆何许人也?字东瀛,籍贯直隶三河,1547年进宫,多学善书,被外派任“苏杭织造太监”,到苏杭织造局“提督”织造,首先的任务是为皇帝大婚准备礼服七千套。

苏杭乃丝绸鱼米之乡,孙隆在明朝经济重心之地——苏杭——担任要职,可见其多么得到万历皇帝的器重。他在苏州征收五关之税,“水陆要冲,乘轩张盖,凡遇商贩,公行攫取”,可谓横征暴敛,搞得“民不堪命”,终于引发了以昆山人葛成为首的苏州市民大暴动,吴侬软语也能撼动天地,孙隆跳墙仓皇逃窜,躲到杭州才避过一劫。

在苏州臭名昭著的孙隆,在杭州却完成了他的华丽转身。袁宏道在《断桥望湖亭小记》里称孙隆为“西湖功德主”,“余谓白、苏二公,西湖开山古佛,此公(孙隆)异日伽蓝也”,并以浓墨重彩描绘白堤美景:“湖上由断桥至苏公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余里。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绔之盛,多于堤畔之柳,艳冶极矣。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时,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全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为清艳,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如此白石如玉、软沙如茵的白堤是孙隆苦心经营的结果,而且,孙隆在杭州干的好事还不止修葺白堤,他还修缮了灵隐、湖心亭、净慈寺、烟霞洞、龙井、片云亭、三茅观等寺庙古迹,并计划“开渠浚河,为城中永永无穷之利”,难怪袁宏道为其打抱不平:“孙太监以数十万金钱装塑西湖,其功不在苏学士之下,乃使其遗像不得一见湖光山色,幽囚面壁,见之大为鲠闷。”

我不知道当一脸蓬垢的孙隆从苏州逃窜到杭州时是怎么的一种心境,该是心惶惶腿颤颤地登岸吧,该是美丽的西湖让他开始心定定神安安吧。水可涤尘,山可荡胸,景可怡人,于是惊魂甫定的孙隆开始完成他生命中最绚烂的自我救赎。“孙东瀛修葺华丽,增筑露台,可风可月,兼可肆筵设席。笙歌剧戏,无日无之。今改作龙王堂,旁缀数楹,咽塞离披,旧景尽失”,与其说孙隆完成了西湖的美丽蜕变,不如说是美丽的西湖使孙隆的魂灵变得清透。

当孙隆站在白堤上静静地欣赏一堤的花繁叶茂、桃红柳绿时,心情是多么的愉悦和满足,那是他殚精竭虑的杰作啊!可耳际偶尔会响起苏州“织佣之变”时那种嘈杂喧腾,额头的神经痉挛了一下,他抿抿双唇,扯动一下嘴角,但,那不是微笑——孙隆在苏杭两地以双面人的形象被镌刻进历史的映画里。我曾读过孙隆的一首诗《题慧因寺》:“笙歌日日娱西子,为爱幽闲到玉岑。旧有高人井田宅,沿流且向寺门寻。”慧因寺是吴越武肃王钱镠所创的禅院,孙隆的题诗可以看到他心境很恬退很清明,也可以看出本是污浊坚硬的心经西湖潋滟柔光荡涤后已经变得柔软平和。

历史有时真的就那么吊诡,孙隆给了苏杭两个截然不同的侧影,可“西湖功德主”的塑像最终在西子湖畔轰然倒塌,孙隆最终只是孤寂地走入历史的尘埃里,他对西湖的丰厚的情感也被湮没在白堤的柳浪里。

现在的杭州人就这么执拗地把白堤的塑造之功归之于杭州刺史白乐天,每个从断桥徜徉到锦带桥的游人都虔诚地膜拜着白居易,让袁宏道的叹息声随着清冽的湖水一波三折。有时想想,袁中郎也大可不必扼腕不平,或许是因为一个太监的身份,或许后来的杭州人还不能轻易原谅那个有污点的孙隆。

我走在草绿裙腰一道斜的白堤上,堤上内层是垂柳,外层是碧桃,两旁水波潋滟,游船点点,远处山色空蒙,青黛含翠。欸乃一声,一条小船从烟柳中穿过,毕竟是惊蛰了,春天终是要来临了。


作者简介:王华琪,中学语文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