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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报

    良渚的神人兽面像,究竟有什么涵义

    潮新闻 记者 马黎2021-07-14 01:40全网传播量13.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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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周五,“黄河”和“长江”在良渚汇流了。

    “杭州良渚日”为期一周的活动里,最重磅的一场学术研讨,就是它了——良渚与中华文明起源学术研讨会暨公众分享会,在良渚古城遗址公园开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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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黄河流域先来——龙山、陶寺、二里头、红山等重要考古学文化的研究者,聊了聊黄河流域早期文明和中华文明的关系,下午呢,长江流域的大咖来了,“良渚人”首先出场。

    一开场,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史前考古研究室主任李新伟,讲了一个很有趣的话题,除了学术界,也是很多普通人关心的问题——良渚神徽,相当于良渚人的logo,在玉器中到处可见的神人兽面像,有简化的,也有完整版,它到底有什么涵义?它对后代人产生了什么影响?良渚人为何能创造一个达到了早期国家发展高度的政权,跟这个图像有什么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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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的解读都不同。我们无法真正了解良渚人在想什么,但如果通过梳理它的前世今生,良渚文化玉器上那些丰富的图像,或许能告诉我们很多线索,让我们更走近他们的“心脏”。

    潮新闻整理了讲座实录《良渚文化“神人兽面”图像的源流》,经李新伟审定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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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新伟

    我此前在中美地区做玛雅考古,他们对于史前图像研究非常厉害,前几年我开始对中国的史前图像做一些梳理,有一些收获。

    对图像的解读,以前在考古界是一件觉得有点危险的事,没有文字记载,很多要靠推测。但这也是一个非常吸引人的研究的方向。我们对重要图像有一些解读,才能和古人有真正的精神交流,在这样的层次上才能对很多问题有更深入的认识。

    今天主要讲神人兽面像。

    它被称为良渚神徽。最初的考古简报里,对这个图像的解释是上面的羽冠方脸,下面那个像鸟爪一样的脚,是一体的,是完整的神人。他的胸前有一个獠牙神兽面部。但后来有了很多新的解读,认为脚是神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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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我启发比较大的一个解读,是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尤仁德先生在1996年提出的一个观点 。他把神人解读为人和鸟的合体,整个图像解读为人兽鸟合体的状态。

    去年我又对这些图像做了梳理,得到了三个基本的认识。1,人鸟转化,合为一体。2,不是神人骑着兽,而是鸟驮神兽——不过这个词还不太准确,因为有时候是在胸口,有时候在背上。3,也就是神徽的意义,“人面神鸟”获得并发挥驮负天极神兽、维护天体正常运转的能力。

    下面对于这三点认识做一些说明。

    (一)

    关于神人和鸟的关系,很多学者讨论过。比如羽冠,是鸟的象征。还有胳膊的姿势,像翅膀。我觉得最明显的特征,是脚变成了鸟爪,非常明确的人鸟相互转化的标志。不然的话,为什么脚会是鸟爪?

    良渚文化玉器对这样人鸟相互转化,是不是还有其他的表现?

    我们看这件反山玉璜的线绘图,明显能看到这样姿势的双臂,又被简化,真的像翅膀一样,像正在飞翔的鸟,下面是兽面,在它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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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件瑶山遗址出土的玉牌饰,胳膊已经变成向上扬起的翅膀,兽面在胸口。这是非常写实的人鸟相互转化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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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人和鸟合体的图像状态,在良渚玉器中,我认为还是比较清晰的。对于图像的研究,我认为要看源流和发展,要看比它早的文化,也要看比它晚的文化,在发展和变化中,你才能更清楚地知道图像的含义。

    左边这件是安大略皇家博物馆藏的玉器,被认为是后石家河文化,比良渚晚一个阶段,距今4300年-3800年,这500年,考古学上叫龙山时代,孕育了第一王朝夏王朝的这样一个时代。

    这件玉人,摆了一个这样的姿势,注意它的发型,像鸡冠,还有个很重要的特征:脑后勾起一缕卷发,这是鸟的特征,头部的发饰。

    最右边这件,是谭家岭遗址瓮棺里面出土的后石家河文化玉器。大家看,神鹰的头后面,也是勾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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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可以比较确定地说,安大略这件玉人,它表现的正是人向鸟转化的状态。

    中间这件,时代晚一些,可以到商代,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它和后石家河文化的关系,头发更像鸟冠,手臂更像鸟的翅膀,正准备变化成神鸟。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比良渚文化晚的阶段,人鸟相互转化的形象,依然清晰。其实,这是受良渚文化影响的明确证据。

    刚才说的后石家河文化,在湖北的江汉平原,我们再来看山东地区的龙山文化,依然可以看到人鸟转化的图像,也是受到了良渚文化的影响。

    这件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玉圭刻纹,良渚神徽的獠牙兽面在这里已经变成了獠牙人面。它的两侧,有很明确的人鸟合体的形象,鸡冠式发冠,脑后勾发,虽然已经变成了两只鸟,在獠牙兽面的左右,但还可以看到人鸟转换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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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在良渚文化之后,人鸟转换的主题,依然在延续。这样的现象,对我们反过来理解良渚文化人鸟转化的主题,提供了新的证据。

    那么我们再往前看看,在良渚文化之前,其实也有这样的人鸟转化的主题。而且,还给我们提供了人鸟是如何转化的细节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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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边这件是凌家滩文化的玉人,屈臂,屈肢。他头上戴的帽子,特别像羽冠,像良渚神徽的“介”字冠。在凌家滩墓葬中发现了6件姿态相同的玉人红山文化的这件玉人,脸是变形的,正在转化的状态;手不是人正常的手,有一点鸟爪的形象。这样的玉人表现的是巫师在萨满状态下如昆虫般蜕变和羽化,转化为神鸟的形象。

    良渚文化早期的赵陵山这件玉器,与凌家滩玉人相似,也呈屈蹲之姿,手上托起一小兽,头上有一只鸟,很难具体解读内涵,但可以看到人跟鸟相互之间的转化有关。

    有一个现象特别值得关注,在辽河流域,距今8000-7000,兴隆洼文化就出现了一种很有特征的玉器,那时候的人会用最珍贵的玉料做昆虫的幼虫形象。比如蝉,人们对蝉蜕变羽化的状态特别重视的传统在红山文化一直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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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河梁遗址还出现了玉做的蝈蝈。人们把这样的“昆虫”随葬在最高等级的墓葬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人们对昆虫蜕变羽化能力的崇拜和信仰,表明墓主人拥有这样的能力,通神时需要这样的能力。这在良渚文化里得到了延续。

    我们在良渚反山王陵里也发现了这样写实的玉蝉,但发现得还是有点少。因为良渚之后的后石家河文化对蝉的崇拜特别多,我觉得跟良渚文化是有关系的。

    商代妇好墓里也有反映人如蝉蜕变的玉器。这个玉人的胸口就是一个简化的蝉。身上的蝉在裂变,新的身体即将破壳而出,有一种通神的状态。所以,我们可以推测凌家滩的玉人,石家河的玉人,表现的都是这样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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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人鸟的转换,我觉得有充分的考古资料。我们也可以推测,良渚神巫会感受到这样一种羽化蜕变的状态,就是在这样神奇的状态下,良渚的神巫,也就是良渚王,感觉与神鸟合为一体。这是我对神人兽面的第一个解读。

    (二)

    关于神人兽面像,我觉得不是人骑在兽面上,而是鸟把神兽驮在身上。

    日本出光美术馆藏的这件良渚文化刻纹玉鸟,很写实。神鸟的身体,这两个大眼睛,代表兽面,是鸟的眼睛,把神兽驮在背上。

    瑶山遗址出土的这件玉鸟很简化,但还是可以看到鸟驮着神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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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鸟纹图像中,为什么用眼睛作为鸟的身体,我认为是用侧视图,表现鸟驮着兽面。往往出现在主题形象的两侧,主题图像简化的侧视图。这种表现方式至少在早期的彩陶上就有,比如半坡鱼纹,正视的大鱼头,侧面表现鱼的身体。

    在一个平面图像上,同时表现一个物体的正视图、侧视图,甚至还有俯视图,这是一种典型的萨满式的表现方式。我们可以把简化的神鸟的图案,也理解为鸟驮兽面主题的表现。

    还有良渚最典型的三叉形器,我觉得很可能就是为了表达鸟驮着兽面而设计的。

    良渚三叉形器

    这件冠状器也是更抽象的表现,介字冠,是对鸟头的表现,两侧扬起的翅膀,兽面被驮在鸟的胸口。

    良渚玉冠状器、玉半圆形器、玉柱形器

    还有这样的,两个兽的大眼睛,同样也是鸟的翅膀。这件瑶山的图案,是不是也可以做这样的理解。

    其实,这样的主题最早出现在长江中游的高庙文化,距今7000多年,在白陶上有非常精美的图像,这是中国史前时代第一次艺术浪潮。表现鸟的翅膀,夸张的獠牙,鸟头,一只鸟把獠牙和兽面放在胸口。这种图像非常复杂。这是高庙非常典型的表现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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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良渚文化之前,距今6000年-5300年,是中国史前文化非常灿烂的一个时代,出现凌家滩文化和红山文化。我们可以看到凌家滩文化的一个神鹰,它的胸口有一个八角形纹。凌家滩出土的玉板上,圆形中间也是八角星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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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一种相同的宇宙观:两重圆圈和侧视微弧的形状表示天穹,长方形外轮廓表示大地,中心的八角星纹代表天极,中心圆圈和外层圆圈间的八条“圭形纹饰”如同连接两重天的绳索,同时表现八方,天穹外层伸出的四支“圭形纹饰”指向东北、东南、西南和西北,应是维系天地的四维。

    嘉兴博物馆藏的这件陶鸟,鸟的背部驮着绳结纹,可以理解为天网的枢纽,也是神鸟驮着天极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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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渚文化之后的表现,我们也看一下——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的龙山文化玉圭,上面有精美的刻画图像。神鹰驮着兽面。它的另一侧,是这样一个图像,下面的“介”字冠,是鸟头。这个兽面也在鸟的背上,也是一个鸟驮兽面的表现。截屏2021-07-13 下午4.38.14.png

    龙山时期的另一件玉圭也是,注意兽面下小鸟爪,如果把兽面拿走,就是一个完整的鸟。

    江汉地区后石家河文化的小型玉雕像也表达了同样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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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可以看到,鸟驮神兽这样的主题,从7000多年前的高庙文化开始,传承有序,在良渚文化之后,也一直继续发展。此时,我们再回头看良渚的神人兽面像,兽面和神人的关系,就会更加相信,实际是神兽是被驮在神人的胸口,神人和神鸟是互通的状态。

    (三)

    那么,这样的图像表现的是什么?为什么这样的主题会成为良渚文化的神徽?

    我们在白陶中可以看到,这样的图像经常出现在圆形的中心。

    对于这样的位置,我们能想到的比较合理的推测,就是天的中心,天极的位置,它是不动的,有一颗星会最接近天极,被认为是天极星的代表。但是真正的天极是没有星的,是一片黑暗的虚空。我们的史前先民的想象中,有一个天极之神,在黑暗的星空里,控制着整个天体的运转,天极之神可以表现为动物的形象,也可以有几何的图像,因为它是八方的起点,是天网的枢纽,可以用八角星纹,用十字纹,用纽结纹来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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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图像,让我们想起战国时期《楚辞·天问》:斡维焉系,天极焉加——组成天网的这些绳索,它们被系在什么地方?天极为什么不动,它放在什么上面?史前先民对天极的构想,已经存在,也有自己的答案——天极被加在神鸟的身体上,有了神鸟的维护,天极才能稳固。当时,他们的观念被表达在珍贵的玉器上。

    (四)

    根据这些叙述,我们得到了对良渚神人兽面像的三个基本认知。这是我们从良渚图像自身的线索,各个因素的发展演变,获得的对良渚神徽的基本认识。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思考,良渚文明在中国文明的发展过程中占有什么地位。

    首先,我们应该认识到良渚文明基于本地崧泽文化的传统,实际上也融合了在它之前很多地区的因素。我们可以看到,在神人兽面中,有的因素来自长江中游的传统(高庙文化),以及良渚之前那个灿烂的时期——安徽的凌家滩文化,辽河地区的红山文化。良渚人传承了他们的宇宙观。红山文化依托于这样的宇宙观,在复杂的宗教维系的作用下,能够建立像牛河梁这样宏大的仪式中心,能够凝聚大批的人群,形成高度复杂的社会。这些政治实践,一定对良渚产生了深刻影响。

    但我们也认识到,良渚时期,这样的宗教更为系统化,而且被利用得更好,和氏族社会进行了很好的结合,这样才能创造良渚这样达到了早期国家发展高度的政权。

    所以,良渚的形成是此前社会发展的重要结晶。良渚的形成,不仅有本地传统,更多的是各地区相互碰撞、借鉴的结果。

    我们还可以从良渚图像的发展演变,得到另一个重要认识。

    良渚文化并不是像有些学者讨论的走了一条只重宗教的歪路,空耗资源,把有用的资源都用在无用的敬神上。它解体以后,黯然退场,跟后来的整个中国文明的形成没有关系。中原地区的兴起正是为了避免良渚的错误——我想,这是一个传统的认识。

    我们通过这样的梳理,可以认识到,良渚文化衰落以后,对距今4300年-3800年的龙山时代,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我们在图像上就可以看到,它对山东地区龙山文化的影响,对江汉地区后石家河文化的影响。

    但是,还有个有意思的转化。

    良渚时期,我们可以看到威武的神人把兽面驮在胸口。但是在之后的龙山时代可以看到,獠牙兽面更像人的面相,天极之神已经被人格化了。跟神鸟互动的神巫,已经退化到了从属的形象,我们可以看到宗教的转变。

    这样的传统其实一直在延续,比如在二里头著名的绿松石牌饰上,依然可以看到这样的兽面。在这件骨匕上,也可以看到中间的兽面,两侧的鸟。著名的二里头绿松石龙,鼻梁上有两枚简化的蝉。这些因素依然传承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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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里头骨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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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主题也延续到商代。三星堆的琥珀上的图像,其实也是简化的蝉纹。三星堆祭祀坑出土的青铜器上,也出现了兽面、两只鸟,这样相似的表达。在商文化的中心,在殷墟妇好墓,同样可以看到简化的蝉纹、鸟纹、獠牙兽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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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总结一下我们对良渚图像、良渚宗教的重要内容:

    神巫(应该也是统治者)在萨满通神的状态下,与神鸟沟通结合,成为“人面神鸟”,它获得了驮负天极神兽、维护天体运行的能力。对这样的通天能力的垄断,是良渚社会的统治者获得和维护权力、身份地位的重要手段。

    良渚能够建立早期国家,是在它之前那样一个时代形成的“中国相互作用圈”的结果。这个相互作用圈,是那个时代,各个地区在普遍发展的基础上,通过密切的交流,已经形成了一个文化的整体。这个文化体是我们后来多元一体国家的雏形,被张光直先生称为“最初的中国”。良渚早期国家就是“最初的中国”的第一个灿烂成果。

    良渚早期国家解体后,并不是如同一个误入过分崇尚宗教迷途的失败者黯然退出“最初的中国”的文明化进程,而是对各地区产生了深刻影响,成为启动早期王朝形成程序的强劲动力。

    对图像的解读和认识,往往能够让我们从更深的层次上,看到各地区文化的互动,文明传统的延续,深化我们对早期文明的理解,更贴近当时的真实状态,可以穿透古史记载的鸿蒙混沌,摆脱“以中原为中心”的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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