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货志|乌饭新炊芼臛香

沈志权 陈骥2021-05-07 05:15全网传播量9.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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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志权

周末早上,与女儿一起去农贸市场买菜,见门边水泥墩上坐着一位农民大伯,身旁放着满满一篮子红彤彤的树叶。那树叶沾满露水,透着娇嫩的红润,宛如少女的笑靥般明艳动人。好眼熟的树叶!我近前一辨认,一股亲切之感涌上心头:这不是儿时母亲用来烧制乌饭的乌饭树叶么?

农历四月初八,老家宣平有“牛抢馒头,人食乌饭”的习俗。那天一大早,小孩赶着牛上山抢馒头(见另文),大人上山采摘乌饭树叶。等我们放牛回家,母亲已将乌饭树叶捣碎取汁,把糯米浸泡在里面了,待浸泡一整天后再用来烧制乌饭。傍晚,我们放学回家,只见村里炊烟袅袅,家家户户在烧乌饭,村里的空气也弥漫着一股乌饭特有的清香味儿。晚上,吃着母亲烧制的乌饭,那糯糯软软香香甜甜的味道,至今令我难以忘怀。

在我们家乡,四月初八食乌饭流传着两种说法。一种是说这天吃了乌饭,可以清凉解毒,滋补健身,小孩蚊虫不咬,百毒不侵,大人明目乌发,身健如牛;还有一种是说为了纪念目连救母的孝行。相传目连母亲因生前贪念世报太重,死后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饿鬼道,备受折磨。目连先学道,后皈依佛门成释迦牟尼弟子,立志救母。目连费尽周折,求得玉帝恩准去地狱探望母亲,可每次带去的饭菜均被饿鬼抢食一空。目连想给挨饿的母亲吃上一顿饱饭而不能,心里十分苦恼,就在农历四月初八这一天独自上山徘徊,烦躁地掐了一个乌饭树的嫩头放在嘴里咀嚼,发现这乌饭树叶汁虽乌黑,却清香可口。目连心想,如果榨取乌饭树叶的汁用来浸米,烧成乌黑的饭给母亲送去,说不定饿鬼就不会抢吃了。于是目连做了乌饭给母亲送去,饿鬼见乌饭黑不溜秋的,惧怕不洁,果然不敢抢吃。目连终于让母亲吃上了饱饭,并最终把母亲从地狱中救出。

我本以为四月初八吃乌饭,只是我们宣平的习俗,前几年却发现杭州也有这一习俗。后来上微信朋友圈聊天,结果上海、江苏、安徽、福建、江西、湖南、湖北、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等地的朋友告诉我,他们当地也同样有吃乌饭这种风俗,只是时间不限于四月初八,缘由也各有不同。或说孙膑被庞涓施以膑刑后投入大狱,饿得奄奄一息,狱卒怜而以乌饭救之;或说农妇明珠给丈夫石驮送牢饭被狱卒抢食,于是想出烧制乌饭蒙骗狱卒,终使丈夫吃上饱饭;或传杨文广在一次战斗中被番兵所俘,被关进地牢,其妹杨金花为诨骗狱卒,烧制乌饭并把短剑和密信藏在乌饭之中,送到被囚的杨文广手中,最终兄妹里应外合砸破牢笼,全歼番兵;或称畲族姑娘钟秀烧乌饭瞒过狱卒,让被“山主”囚禁的英雄蓝天凤吃上饱饭,随后救出蓝天凤……这些传说中的人物虽各不相同,但故事情节基本与目连救母相类,且都与乌饭有关,并融入了智慧、孝亲、正义、抗暴等价值观念。

乌饭树,学名南烛,别名染菽、乌饭草、青精草、旱莲草、乌桐子、杨桐、苞越桔等,是一种杜鹃花科越橘属常绿灌木,其叶与金叶女贞相似,我国南北丘陵地带均有分布,而江南尤为多见。其叶、茎、根、果实皆可入药,具有较高的药用养生价值,因而人们常采其嫩叶捣碎取汁浸泡糯米制作乌饭。孙思邈《千金月令》载有“南烛煎”一方曰:“南烛煎,益髭发及容颜,兼补暖。”李时珍《本草纲目》云:“摘取南烛树叶捣碎,浸水取汁,蒸煮粳米或糯米,成乌色之饭,久服能轻身明目,黑发驻颜,益气力而延年不衰。”而道家典籍《三洞珠囊》说得更玄乎:“王褒……服青精饭,趋步峻峰如飞鸟。”

取乌饭树叶汁浸糯米烧制的饭,道家称“青精饭”,释家称“阿弥饭”,俗世称“乌饭”。道家称乌饭为青精饭,“青精”两字有其讲究。在道家五行系统中,木属东方,对应的颜色是“青”,对应的节候为春天,而春天是阳气上升、万物生长的季节,道徒制作青精饭,盖取青色长阳之意;“精”则表示精华,“青精”乃取青阳之精华之意。释家谓农历四月初八为“浴佛节”,西域于是日以黑黍米供佛。中国寺僧则用乌饭代替黑黍米,并将多余乌饭回赠施主或发放民间,称之为“阿弥饭”。受道、释两家的广泛影响,烧乌饭、吃乌饭的习俗开始流行于俗世。四月初八前后吃乌饭,几乎整个江南共此俗,道家释家俗世同喜爱,在中华美食小吃中,或许也只有乌饭有此殊荣了。

关于食乌饭习俗的起源,倘以传说中的狱卒以乌饭救孙膑推算,则可追溯到战国时期。而据有学者考证,梁朝“山中宰相”陶弘景的《登真隐诀》一书,最早记载了“青精饭”的制作方法。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到了唐代,乌饭已成为寻常美食,这从唐以后诗人的吟咏唱和之中可以得知。如杜甫《赠李白》:“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元稹《和乐天赠吴丹》:“万过《黄庭经》,一食青精稻”;陆龟蒙《四月十五日道室书事寄袭美》:“乌饭新炊芼臛香,道家斋日以为常”;陆游《小憩长生观饭已遂行》:“道士青精饭,先生乌角巾”。由于情有所钟,陆游不仅吟咏乌饭,而且还乐于自制乌饭:“午窗一钵青精饭,拣得香薪手自炊”(《有所怀》)。

“爸,看到什么宝贝了,值得你这么长时间观赏?”女儿见我蹲着辨认树叶,走过来询问。我告诉她遇到了乌饭树叶,她高兴得叫起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乌饭树叶?那我们可得买点回去自制乌饭了!”于是,我们向大伯讨教了制作乌饭的方法与程序,秤了5元钱的乌饭树叶。

回到家,我们把乌饭树叶清洗干净,除去残枝败叶,用电子秤一秤,剩下的树叶还有200克。根据乌饭树叶与糯米一比五的重量比例,秤好糯米洗清沥干,置于一容器备用。记得儿时母亲是把乌饭树叶放进石臼,再用木杵捣碎取汁的,既费时又花力气。我们则将乌饭树叶放进破壁机,加少量的水,一按开关,不到3分钟就把树叶绞得细碎。滤去叶渣,将墨绿色的叶汁倒进沥干的糯米,使糯米完全被淹没。做完这些,是上午9点欠一刻,糯米需在乌饭树叶汁之中浸泡8个小时才可烧制乌饭。

下午5点欠一刻,沥干乌饭树叶的汁水,只见浸泡后的糯米呈墨绿色,犹如细碎的绿松石。由于浸泡的糯米太多,我们把它对半分成两份,一份现烧,一份放进冰箱速冻,待以后再烧。在电高压锅内先放入少许清水,然后将墨绿色的糯米一层一层均匀地撒入水中。需要注意的是,电高压锅里的水最后千万不要没过糯米,以免烧出的乌饭太稀软,影响口感。

过了十来分钟,电高压锅里开始逸散出谈谈的清香味。不一会儿,清香味就弥漫了整个厨房。在书房看书的女儿禁不起乌饭香的诱惑,走到厨房,深深吸了一口气,赞道:“哇,好香!——真是乌饭新炊满室香!”

根据陆龟蒙“乌饭新炊芼臛香”的诗句,唐人吃乌饭,或佐之以野菜肉末羹。我们想吃得清淡些,就以香菜、嫩豆腐和淀粉做了一碗“翡翠白玉羹”。乌饭烧成之后,并不是乌黑色的,而是于乌黑之中泛着青光。在刚出锅的乌青色的乌饭上撒上小许义乌红糖,待红糖融化之后,舀上一小勺放入口中,口腔顿时溢满芬芳,细细咀嚼,糯软爽口,味蕾绽放,慢慢咽下,余味绵绵,齿颊留香……

其实,自制乌饭,不仅仅在于品尝乌饭的美味,而且还在于品味乌饭制作过程中的仪式感以及乌饭所凝结的浓浓乡愁,品味千年流传的中华习俗以及习俗背后蕴含的文化意蕴。

作者简介:沈志权,教授,发表或出版小说、散文、文论、专著150余万字,现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