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敦基
据说每个人都会在某个传达室门口遇见一个老大爷保安。老大爷一定会抛出三个震撼你身心的问题:
——你是谁?
——你从何处来?
——你往哪里去?
如果一个人更关注未来,他自然会更关注第一和第三个问题。但是,我保证,如果人稍为有点闲暇,偶尔也会想想第二个问题,保持自己的一份好奇心的。
仅仅是一百年前,我们中国人描述自己的历史,一般用的是轻飘飘的十四个字:“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清代的马骕编了一部上古史《绎史》,从开辟鸿蒙到三皇五帝用了10卷,全书160卷,写到秦灭亡。20世纪上半叶著名的柳贻徵教授,写过《中国文化史》,叙述上古文化史一编共33章,用了12章才写毕今天许多专家并不认可的夏。
那时的中国人相信古书上写的古史。这种相信有毛病,到后代人们才明白:在遥远的上古,文字根本还未曾产生。到产生文字而且能够用来讲述古代,这时与古代相去已经很远。尽管古代有不少记忆也会形塑成诗歌故事一代代流传下来,但人的记忆并不可靠啊。所以20世纪20年代中国史学界掀起的疑古思潮,第一次拷问了记载中的古史真伪,转向科学治史的道路。
考古学由此来到了古史研究的中心。在中国,1928年至1937年的殷墟发掘是一个划时代的事件,它用实物以及文字记载确证了商代。我本人曾去殷墟博物馆,看到出土过四千多片甲骨的那块小小的土地,心中虽有准备,仍有强烈的震撼之感。而20世纪中叶发明的碳—14年代测定法,虽存在一定的误差,但对考古学来说完全是如虎添翼:可以从材料上断定遗存物的历史年代,而非仅仅靠形制等方面去推测。今天我们所看到的上山、跨湖桥、良渚等等文化有大致的年代,端赖其所赐。
但是,碳—14只能测定从今倒推6万年的文物。而现代智人的历史,最起码也有20万年。2005年,美国国家地理学会启动了基因地理工程,凭借线粒体DNA所代表的纯粹母系以及Y染色体所代表的纯粹父系来追踪人类的进化。这不过是人类史前史研究的一项。类似的多项研究似乎得出了一些结论:现代人类约5万年前走出非洲,散居世界各地;人类有着一位共同的母亲——线粒体夏娃。这些成果被广泛传播,几乎成为了今天的共识。
人类走出非洲散播全球的过程,在这个故事中仿佛像一棵树,主干单一,枝条繁茂,向不同的方向尽力伸展。追踪人体中的DNA信息,似乎能够无限地回溯进化过程。
铺垫了半天,终于可以将最新的研究成果展现于此了:
《人类起源的故事》由古人类DNA研究领域的世界领跑者、哈佛医学遗传系教授大卫· 赖克(David Reich)写成。他的研究结论是,不是你所有的祖先都对你的DNA有影响。“每回溯一代人,祖先的数目就加倍。然而,能对你产生遗传贡献的DNA片段在每一代中只增加大约71个。这意味着,如果你追溯到八代或者更多代上,几乎可以肯定有一些祖先的DNA没有遗传给你。追溯到第十五代,某个祖先能直接对你的DNA做出贡献的比例就微乎其微了。”比如1066年成为英国国王的诺曼底公爵威廉一世,确是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第二十四辈祖。但在女王的这一代共计16777216位祖先中,只有1751位对她的DNA产生了贡献!所以,追踪祖先到八代以上几乎就没太大意义了。写到这里,不由得想到古代中国人常说的“九族”。难道古代中国当时就懂得这个道理,所以早早发明了这么一个巨大而且科学的概念?
再说一个和进化树相悖的理念:从古人类DNA研究的状况来看,用树来描述人类进化是极不靠谱的。树的特点是枝系清晰,围绕主干和支干生长。而从古人类DNA现存样本的研究结果来看,人类的进化宛如一团团纠缠难解的藤蔓,人类的交合与繁殖才不会按照进化的时间规定来。人类可能真的走出非洲,也可能走回非洲。中国的各族通婚与印度的种姓隔离也是千差万别。而最有意思的,是古人类DNA研究本来是想瞄准人的遗传性疾病的,而事实上,它现在解决的主要是古老人类的迁徙问题。科学就是这样奇妙啊,正打歪着、歪打正着,或者正歪打都不着。最后一种情况说的就是平凡的吾辈。(图片由CFP提供)
(《人类起源的故事》,【美】大卫·赖克,叶凯雄、胡正飞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9年。)
作者简介:卢敦基,浙江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