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贤论道 | 中国象棋走出了录音门，怎么收拾旷世残局？

元代无名氏散曲《沉醉东风·咏象棋》这么描写象棋比赛：“两下里排开阵角，小军卒守定沟壕。他那里战马攻，俺架起襄阳炮。有士相来往虚嚣，定策安机紧守着，生把个将军困倒。”

这个生动的场景，跟我们在市井里巷、饭馆茶楼和社区活动中心看到的老年人下象棋如出一辙，“生把个将军困倒”，则活脱脱就是中国象棋当下的困境。

图源：央视新闻

一

国家体育总局棋牌运动管理中心前些天通报了象棋界历时近两年的“录音门”事件调查处理结果：41名违规人员被处罚，赵鑫鑫、郑惟桐等3人被终身禁赛，加上去年9月已被罚的王天一和王跃飞，中国象棋四大天王被永远逐出山门，等级分排名前20的高手几乎被一网打尽。

战场上，一支部队的战损上30％，就失去了战斗力。中国象棋的精锐被一锅端，全行业接近“洪洞县里无好人”。在体育界、娱乐界、甚至任何行业，这样的事儿都惊世骇俗。

按官方的罚单，王天一、郑惟桐们余生不得以棋手和教练身份踏足官办的象棋比赛赛场，如果技痒，可以去车站码头、街头巷尾摆摆残局、下下彩棋，也可以蒙上眼睛表演跟几人、几十人下盲棋，我们多年前在城乡各地看到那种场面。

若是还想为推广中国象棋贡献智慧和力量、发挥余热，顺便过过棋瘾，王天一们也可以线上线下开班授徒，直播间设擂讲棋。总的来说，天无绝人之路。再说，他们是有编制的专业棋手，大概不会有失业之虞。宇宙的尽头是编制，象棋界更不例外，全国有上亿的象棋爱好者，注册的专业棋手有500多名，有正式编制的不到150人，都在各省市的体工队和个别地方的棋院。

图源：央视新闻

官方关上了一扇门，王天一们自己可以打开一扇窗，让中国象棋回归本初。被体育总局收编成为正式体育比赛之前，中国象棋（古代象棋或象戏），一千多年就这么过来的，不像围棋有过编制，唐朝和宋朝有棋待诏，唐朝的围棋大国手王积薪专职陪皇帝下棋，行政级别不高，但待遇有保障，江湖上大名鼎鼎。

作为一种娱乐消遣和文化生活，下象棋的好处很多，有很多词语来形容：棋逢知己，团结一体，精诚合作，纵横驰骋，乐人忘忧，消愁解闷，开释郁结等等。下象棋不但有趣还能益智，运筹帷幄和排兵布阵跟打仗有点像，有提高军事素养之效。现在人工智能时代了，模拟军演还叫兵棋推演。革命战争电影里，我军指战员战斗间隔，常常摆开棋盘杀上两盘。当然，高级指挥员比较儒雅，下围棋的居多。

二 

都是下棋，中国象棋的地位跟围棋自古以来就有差异。大致说来，围棋是高山流水阳春白雪，主打修身养性陶冶情操，琴棋书画四大雅，棋是围棋而不是象棋。

唐诗里围棋题材的作品灿若繁星，白居易、杜甫、杜牧、刘禹锡都有脍炙人口的围棋诗，王勃围棋诗写得好，棋艺也相当了得。宋朝是足球的黄金时代，围棋是全民的智力运动。范仲淹觉得围棋“一子贵千金，一路重千里。精思入于神，变化胡能似。成败系之人，吾当著棋史。”

全才苏东坡跟恩师欧阳修一样喜欢围棋，因没有天赋而引为憾事。游庐山时他说，“予素不解棋，独游庐山白鹤观，观中人皆阖户书寝，独闻棋声于古松流水之间，意欣然喜之，自尔欲学，然终不解也。儿子过乃粗能者。”意思是自己围棋上缺悟性，稍感欣慰的是儿子苏过粗通围棋。此儿围观别人下棋，竟然可以看上一天。

百余名民间棋手下棋 IC photo供图

中国象棋在唐代发展、宋代定型，一直就是下里巴人的游戏和娱乐，属全民健身（健脑）范畴。虽然唐朝白居易、宋朝梅尧臣、程颢、文天祥等文人，乃至宋徽宗赵佶等都写过象棋题材诗词，但历史上的象棋诗词全部分加起来也才几十首，还题材单一，思想性艺术性都不高，无非是写棋子棋盘如何精美，下棋现场怎么热闹。稍微展开的，无非是跟打仗联系起来，最经典的就是本文开头那首《沉醉东风·咏象棋》。

过去的一千多年里，民间对象棋和围棋区别对待，简而言之是四个字：弈博象贱。围棋更符合封建士大夫的风雅和现代人追求的高大上。元朝嘉兴人徐再思的《水仙子·夜雨》，写了千古以来最苍凉的一场雨，便是出差途中深夜下棋引发的无尽愁思：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逆旅淹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

象棋诗艺术水准最高的是明代大才子杨慎的《咏棋诗》里两句：“笑度几番局，月白映日红”，难得写出超然物外的洒脱，跟“山青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有相近神韵。象棋引伸出的微言大义，今天我们最熟悉的两句可能是“观棋不语真君子，把酒言多是小人”，下围棋多是两人或一人世界，下象棋才欢迎围观，杀声震天。

三

象棋对垒斗智斗勇，能开阔视野、启迪想象，增加生活乐趣，有益身心健康，有鲜明的对抗性和趣味性，在中国象棋的黄金时代———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前，还有“战斗的游戏”和“智慧的化身”等美誉。

生活中，一门技艺、一种游戏，很少有象棋这样，几分钟就能完成扫盲和入门。千百年来象棋受到朝野喜爱，能长盛不衰、野蛮生长，规则简单、场面热闹、趣味横生，没有神秘感是主要原因。民间的象棋比赛，庙会上也好，办公室里也好，大家最熟悉的场景是，占上风的一方得意洋洋咄咄逼人，揶揄对方是臭棋娄子；处下风的一方通常是面红耳赤悻悻然。悔棋未遂的，尴尬如孔乙己辩解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吗。围观群众则照例摩拳擦掌轰然叫好。

象棋的乡土风味、象棋高手的草莽英雄气息与生俱来。现在围棋、国际象棋比赛，棋手西装革履正襟危坐，年纪轻轻也有羽纶巾的风范，中国象棋棋手往往不修边幅，中山装、行政夹克、老头衫兼而有之。下象棋更接近于我们逢年过节走访友时搓麻将、争上游或掼蛋。

水至清则无鱼，民间棋牌小赌怡情意思意思往往更有意思，野生棋手下彩棋是源远流长的象棋文化的一部分，王天一们玩得过了，玩火自焚——毕竟他们是职业运动员，是官方比赛，尊重对手、尊重自己、尊重裁判、尊重观众、尊重这项运动是底线，讲棋德、有棋手风度是起码的。

王天一 图源俱乐部

精英被团灭的“录音门”事件，导火索是疫情期间象棋比赛条件所限，只能线上比，无法面对面，于是上设备、用技术、请AI，家丑外扬，内哄变成了社会大事件。专业象棋界的腐败其实由来已久，业内对买棋卖棋内外早就心照不宣。职业棋手私德不修，顶层设也有问题，规则上的BUG被利用，蚁穴导致管涌。

中国象棋虽然群众基础雄厚，但草根和乡土气息注定它市场化道路逼仄、职业化空间狭窄。国际象棋是世界性的，夺世界棋王的奖金有一千多万人民币。围棋是东亚三国演义，赛事多奖金高，国内顶尖棋手年收入过千万。中国象棋的市场跟围棋和国际象棋差之甚远，巅峰期顶尖选手年入三百万左右，平时百万差不多到顶。象棋是穷人游戏，是自嘲也是外界调侃。

四

象棋推出职业联赛后，一直是勉力维持，步履艰难。以前象甲联赛和一些大型比赛的金主，靠人脉资源发动地产公司、手机厂商、地方文旅，从碧桂园到九城置业。王天一是象棋界罕见的天才，十多年天下第一，年收入百来万，第二的四、五十，一线的一、二十万，跟工薪族接近。专业棋手的收入，对青少年的吸引力极其有限。

赛道狭窄意味着竞争激烈。职业的中国象棋界赢家通吃，积分是棋手唯一的硬通货，积分高就比赛机会多，对局费可观。要保积分，就得使出浑身解数，要紧关头歪门邪道应运而生。中国象棋比赛和棋多，高手遇到一味求和、有子必兑的俗手，往往办法并不多。输、和都会掉积分，保积分高于一切，关键时候花一、二十万买个平安。

穷，不是堕落的借口，那41个人是咎由自取，但象棋的职业化到底怎么搞，要不要再搞，是个问题了。象棋界传统的五羊杯停了多年，2023年正准备重新开张，摊上录音门事件，又停摆了，象甲联赛同病相怜。去年9月旷世奇才王天一被罚后，有人便感叹，中国象棋2024年开始进入垃圾时间。

图源：央视新闻

主管部门乱世用重典，一线棋手全军覆没，中国象棋战战兢兢走出录音门，迎来的是一个旷世残局，竞技层面上的中国象棋人设近乎扑街，灾后重建是百废待兴，当务之急是拿什么打动赞助商，长久之计是怎么稳住中年人，吸引年轻人。

有千年历史、上亿爱好者的中国象棋，无论是当成文化、游戏还是体育，本来就在流失中青年群体，而面向青少年的各类课外培训五花八门，中国象棋受宠程度不如体力型的马术、击剑、赛艇，也不如同门的围棋。

很多人想到中国象棋进校园，从娃娃抓起。但大量体力和智力项目都在争先恐后进校园，象棋靠什么PK掉一众更现代、更时尚的对手？中国象棋让学生戒掉游戏、放下电子竞技的撒手锏在哪里？全国有七十多所象棋特色学校，看起来不少，如果珍稀动物是这个数目，就是极度濒危了。

五

有60多万粉丝的象棋国家大师陈栋搞直播象棋，口才、知识面和临场反应都能秒杀很多年入上亿的直播带货网红。去年陈大师涉及一桩债务纠纷，因14万欠债躲猫猫而闹得沸沸扬扬，债主悬赏5000元寻找他的财产线索。另一个象棋大师、也有数十万粉丝的孙浩宇直播数小时口干舌燥，共计收入13元。职业棋手试水直播平台这样灰头土脸，令人不胜唏嘘。

一个几十万粉丝的美女，每天直播唱歌跳舞唠家常，年收入超过王天一并不难。两位象棋大师直播讲棋收成惨淡，释放的信号是，现在网上关心象棋的宝子们、家人们真的不多，让他们为象棋知识付费好难。

图源：视觉中国

其实每天活跃在各类平台上的中国象棋爱好者近700多万人（2019年数据），他们活跃在联众、QQ游戏、中国游戏在线、中国象棋大师四大游戏平台，75%的年龄在20到40岁之间，而全国象棋总人口肯定上亿，我们身边，不会下象棋的很少，问题只是，不记得上次上棋是什么时候了。

中国象棋的群众基础远远超过国际象棋，广州的青少年培训班显示，起码是国际象棋的五倍。所以并不用太担心这个中华文化的瑰宝，因为主流群体老化、年轻人缺少兴趣，有朝一日会变成投壶、双陆，或者像最近四、五十年消亡或衰落的老行当，只存于非遗名录。

生活中大家感觉，好像只有老人在下象棋，成了老年文化生活和精神寄托。庞大的中青年象棋爱好者更多奋战在各类游戏平台上，他们和网红无关，跟直播无关，却是象棋这项千年文化、游戏和体育传承者。社交媒体和AI时代，象棋某一天枯木逢春，像十多年前的乒乓球一样，被泼天的流量砸中并非不可能，也许只缺一个点石成金的刘国梁，或画龙点晴的邓刚。

天圆地方，楚河汉界，心中乾坤大，眼中有千军。如果把格局打开，把这个中华民族的千年瑰宝当成上千万活跃群体、上亿爱好者的舞台，跳出体制内的那几百人的一亩三分地，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收拾这个旷世残局并不难，而拥抱新技术，跟上新时代，象棋还是棋乐无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