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去的这个周末,是新开放的之江文化中心迎来的首个周末,热闹程度在意料之中。
除了浙江文学馆尚未开放,其他三大馆都“全勤待客”,浙江省博物馆之江馆自然也是又又又约满了。
“真的是同一个文物吗?”
什么意思?
“策展人很罕见的给玉琮王打了个侧光……”
经常拍摄良渚文物的摄影师李慧力发了一条朋友圈,说起自己刚去浙博之江馆拍良渚玉琮王的新体会。
“肯定是为了普通观众能看清楚神人兽面纹而特意打的这个侧光,侧光凸显纹理。等一个观众从侧面路过的时候,就可以拍出‘良渚神人凝视’的效果。”他还手绘了打光变化,发了新老对比图。
之江馆的玉琮王打光 李慧力 摄
武林馆的玉琮王打光 李慧力 摄
再看一例。
前几天,一位文博爱好者在一个文博古迹群里发了一张照片,是浙博镇馆之宝之一北宋泥塑彩绘菩萨立像,“不由得感叹新馆灯光真的不错,和在武林馆看到的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受,差点以为不是同一个了。”
附上对比图。
之江馆的泥塑彩绘菩萨立像打光
武林馆的泥塑彩绘菩萨立像打光
浙博武林馆的基本陈列“越地长歌”,2009年底正式开幕,也就是说,我们看到的能体现浙江历史文化的文物,尤其是考古发现,都来自2009年之前。
考古构建浙江大历史。
这15年,浙江考古的重大发现,可以说是颠覆式的。浙江一万年,就是一个完全用考古实证的标题。15年前,还是“浙江七千年”。
这一次,“浙江一万年”系统展示了浙江最新的考古成果,包括长兴七里亭遗址、长兴太傅庙遗址、浦江上山遗址、义乌桥头遗址、余姚井头山遗址、余姚田螺山遗址、余姚施岙遗址、安吉古城遗址、衢江西周高等级土墩墓、温州朔门古港遗址等。
看展厅面积,“浙江一万年”有5000平方米,比“越地长歌”增加了一倍,分为3个展厅,占据了一二楼。以前一个展厅搞定。
展品的总数,算组数,有1991组。如果以单件计,比如100多件箭镞,300枚铜钱,实际文物总数有2300多件。
策展团队却告诉我,面积大了一倍,但展出的文物数量和“越地长歌”其实相差不大。
可是,老朋友搬进了新家,为什么样子不一样了?
1.井头山遗址的“夹心蛋糕”
8月26日,最后到家的三位住客,住进了“史前单元”。
陶双耳壶、太阳纹彩陶片等,来自上山文化义乌桥头遗址,从义乌到达杭州,下午4点入住。
第一单元史前部分的面积,有1400平方米,也是整个通史馆面积最大的单元。
“文物数量其实一直在增加,一直在改,如果加上良渚的管串珠子,大约有七八百件。”史前单元的策展人之一吴丝禾说。
桥头遗址首次进入浙博的通史展。可以说,上山文化的文物,大部分都是首次展出。武林馆曾经展出过早年小黄山遗址发现的文物,这一次,它的兄弟姐妹都来了,住户比较多,展柜占到10个之多。
比如,你可以看到万年上山的各种最早——最早的彩陶、最早的曲酒证明……还有一件最新考古发现:2023年永康长城里遗址出土的陶折肩壶,属于上山文化。它也“新鲜”展出了。
“海鲜带货第一村”也来了——宁波余姚井头山遗址的文物,也是2020年完成第一期发掘、2021年被评为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后的首次正式展出。
井头山遗址发掘领队、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孙国平告诉我,这次精心挑选了不少动植物标本和10多件骨器、贝器、石器等代表性文物。比如一件修复完整的带支脚陶釜,它是我国沿海地区发现的年代最早的一组炊器。嗯,煮个海鲜粥不错。
为了展示古人消耗掉贝类海鲜的巨大数量,展厅地上还设置三个大框框,里面装满了从井头山遗址运来的数十筐贝壳。这就是8000年前的大型吃货现场,井头山人每天的海鲜大餐——出土遗物中最多的一大类,就是先民食用后丢弃的数量巨大的各种海生贝类。排行榜前五名:蚶、螺、牡蛎(其中就有我们现在常吃的生蚝)、蛏、蛤。
排第一位的蚶,发现最多,是比我们现在市场上常见的毛蚶贵得多的泥蚶(也叫血蚶,蚶子,个体比毛蚶小,但比毛蚶要鲜嫩得多,外边纹路却比毛蚶细,洗干净后比毛蚶白净很多),它们中大多数长得很壮,比我们现在吃的要大得多。
本来我们只能在考古现场才能看得到这么久远的海产品,这一次在展厅,你可以直接“走”在贝壳上,近距离体会。
孙国平说,这次从工地拉了20筐贝壳标本布展,“中国人吃海鲜的时间,通过井头山遗址的考古后才敢相信,至少也已有八九千年的历史,怪不得现在的宁波人和沿海浙江人这么喜欢吃海鲜。而且,井头山遗址出土的海鲜遗存中还有很多螃蟹壳和螃蟹钳,所以,原本大家常说的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也无疑是宁波人。”
展厅里,还有一块新鲜切下来的“夹心蛋糕”。
董旭明 摄
这是一块来自于浙江最早也是唯一的8000多年前的古海岸贝丘遗址——井头山遗址的贝壳堆积剖面。
井头山遗址最让人震撼的,就是地层里多到快要满出来的各种被古人吃掉贝类海鲜后留下的贝壳组成的堆积——由这样特殊的生活遗存堆积而成的遗址,考古学上有个专门的称呼,叫做“贝丘遗址”。贝丘遗址是古代人类居住遗址的一种形态,从字面上理解,就是堆成了小山丘的贝壳。专业说法,地层里大量堆积古代人类吃剩下的贝壳。日文里叫“贝冢”,也很形象。
若把井头山遗址放在整个中国沿海地区来观察,它也是埋藏最深、年代最早、保存遗物最丰富的贝丘遗址,距今8000多年。
那么,这块剖面是怎么来到浙博的?
孙国平告诉我,2020年下半年,井头山遗址一期基坑拆除之前,把发掘区中的一条显示贝丘剖面的隔梁(考古发掘中用于发掘人员走路和观察地层而人为保留的1米宽的土层)整体打包,分成三段,送进安吉文物保护中心休眠了两年。这一次为了浙博之江馆万年大家庭的团聚,其中一段停止休眠,切割修整后,用大车子装运,搬进了浙博的豪华新家。
但是,这块剖面本来有2米宽,1米厚,12吨~15吨重,如果整块放进展厅,楼板承重吃不消,所以,它又做了一次修整,重新切割、清理、打包,宽度切薄到40厘米,搬进展厅,以备崭新亮相。剩下的部分零碎贝壳和泥土,装筐收集起来后继续保存安吉库房作为资料保护,待适当的时候送回余姚井头山遗址现场做进一步研究——一个都不能少。每一块泥土和贝壳,都是重要的文物。
商周单元和武林馆最大的不同,也是新增了两大考古新发现。
八亩墩,也就是安吉龙山107号墓,以及衢州衢江孟姜村西周高等级土墩墓,都是这几年浙江商周考古的重要发现——此处可以用最字。尤其是孟姜村土墩墓,出土了大量青铜车马器、玉石器、原始瓷器、陶器等随葬品。这次在浙博之江馆首次展出了5枚玉玦和20件陶纺轮,虽然数量不多,只有一个展柜,也是“新鲜出炉”,先睹为快。
2.背面,首次展出
考古学家苏秉琦先生说,浙江史前文化有两朵花,一朵河姆渡,一朵良渚。
上山文化、河姆渡文化和良渚文化,可以说是浙江史前文化三巨头,在这次通史馆的史前单元,也是分量最重的三部分。
今年,河姆渡遗址发现50周年,自然是展览的突出部分。虽然没有新的考古发现,文物也是“老”的,从武林馆搬家过来的,但因为家里变大了,可以“色色宽宽”重新布置,文物终于不用挤在一个柜子里,可以舒舒服服地展开,有6件文物甚至有了独立房间——独立柜。
比如镇馆之宝“猪猪”——猪纹陶钵,上世纪70年代在河姆渡遗址出土,进入浙博后,和一堆河姆渡陶器住在一个通柜里十多年了。如今,它终于有了私人空间。
董旭明 摄
最重要的是,大家都看过这只陶钵上的猪猪图案,尤其是它的腹部,阴刻重圈和草叶纹的混搭装饰,这个纹饰很有名,可以说是河姆渡的logo。
但,你看过它的背面吗?
没有——连馆长也没见过,因为它一直放在通柜里,只能看到这著名的一面。这次住进独立柜,也是文物背面的首次展出。
原来,背面也是一只阴刻的猪,但朝向不同,体型小一点,纹样也不完全一样,纹饰更简单。这种对称动物纹略有繁简的现象,也常见于河姆渡文化的各类器物上。
所以这一次,好多文物的背面都是首次展出。
另一只住进独立房间的稻穗纹陶钵,也看得更清楚了。
以前大家看到这一株稻穗纹,黑乎乎的,而且和其他陶器挤在一起,没有存在感。这次下面特意放了镜子,灯光一打,突然发现旁边还有半只猪屁股,和猪纹陶钵那只几乎一样的手法,也是正背面对称分布。
之江馆的稻穗纹陶钵
武林馆的河姆渡文物通柜,被“挤”在角落的稻穗纹陶钵
还有另一个著名的logo“双鸟朝阳”——双鸟纹象牙蝶形器,大家都见过,但是背面啥样?
正面
这次一“独立”就暴露了,背面是“截里沟咯”的(杭州话:凹凸不平),中间还做出了纵向凹槽,用来捆绑器柄的。
背面
包括蚕纹象牙端饰,这次椭圆形器身上围绕的6只蚕纹,都可以看全了。
3.良渚国王女王“整墓展出”
良渚文化依然是史前单元占比最大的部分,面积占到一半。和以往最大的不同,就是聚焦良渚国王和女王——反山12号墓和瑶山11号墓的玉器,首次整墓展出。这是武林馆没有的。
以前反山12号墓展出了一些重点玉器,但是管啊串啊这些并没有全部展出,这次全部都有。
而瑶山11号本来就是良渚女王的墓,身上戴的管珠串就更多了,还有玉粒、玉瓣形饰这样的小件,这次,“有条件展的都展了。”有一个展柜的布置,感觉就像打开了女王的首饰柜。
浙博之江馆的所有展柜,都用上了低反射玻璃,玻璃几乎没有存在感。但是,光打得好不好,观众知道。
灯光师不是那么好当的,一个好的灯光师,可以是灯光诗人。打得不好,只能考验观众的眼力了。
伎乐铜屋总算亮了,看清了。董旭明 摄
比如目前国内最大的良渚文化刻纹玉璧,原来展的时候很暗,双面刻符体现不出,其中一面的刻符“鸟立高台”完全看不清,这次灯光师到位,看得很清楚。
包括玉器的加工痕迹。
一束光柔柔地照在玉璧表面的“月牙形”上——玉器的线切割痕迹,清楚可见,你就能体会到良渚人做玉器的黑科技了。怎么切割玉料?线切割用得很多,用植物纤维或者动物皮毛做成一根软性线绳,配合石英和解玉砂等加水后,吭哧吭哧拉。
和李慧力一样,很多人说,这次玉琮王的纹饰看得比以前更清楚了。其实,开馆前,还有个小故事。
方向明 摄
良渚玉琮王、玉钺王,前两个月一直在上海博物馆的“实证中国——崧泽·良渚文明考古特展”出差。但娘家有大事,他们得回家。
琮王要回家,她也要结婚了。
吴丝禾,90后,1米70,瘦瘦高高,绍兴姑娘。很多人想不到,她之前是个考古人。2017年从中国社科院文物与博物馆专业研究生毕业,回老家,在绍兴考古研究所做了两年田野考古。2020年,她从田野回到自己的本专业博物馆,来浙博工作,这一次,负责史前单元的策展布展。
看了看琮王回来的日程表:8月21日到杭州,22日上午可以点交。她和男朋友在民政局微信公号上预约了22日下午领证,请了一下午的假。
这天是七夕。
又要布展又要登记,怕衣服到时候来不及换,早上,她索性换好要登记拍照的衣服,选了一件暗红色旗袍,穿着旗袍去展厅布展,坐等琮王。“平时不太穿旗袍,布展肯定是穿得越方便越好。”
等了一上午,没有琮王的消息。过了会儿,同事告诉她,琮王行程有变,上博的工作人员今天上午才从上海出来,要下午才能到杭州。
下午1点,琮王终于到了它的新家。拍照、点交,琮王安然入柜,一看时间,已经3点。她赶紧出门去登记。
“来得及,还挺快的,5分钟就登好了,比布展快太多了。”
两小时点交文物,5分钟光速结婚。
晚上,她发了一条朋友圈:布展、点交、领证,七夕快乐!
4.考古发现不断增加新的文物
史前单元比较难的是什么?
吴丝禾说,史前没有文献,全部靠考古发掘。考古发掘一直会更新,没有尽头。比如我们现在说“发现什么”,都是“迄今发现”,今天是这样,明天可能就不是这样。比如良渚水坝,公开资料都是发现了11条水坝,但良渚水坝至今依然在发掘,已经发现了远远超过11条水坝的数量,所以展板上,就无法写一个明确的数字。
“对我们展览来说,不能给观众一个明确的数字或者答案,或许观众会觉得有点奇怪。做史前,特别怕以今天的眼光看待过去,怎么去尽量客观真实的还原它,在展览中,还是一件挺难的事情。”
布展中的难点是什么?
吴丝禾说,良渚的玉管串,又小又精致,还是玉,这次要上墙,要美观,又要保证质量。比如良渚人头上一根根的锥形器,最高等级有9根,以前都是摆在展柜里摊开展示,现在一根根都要上墙。
不知你有没有刷到这个柜子——
密集恐惧症慎入。
之前,武林馆的展陈方式,大部分是一个斜面,或者是一个简单的支撑,或者用鱼线捆绑,这次布展,用到了很多爪件,也就是金属支架。尤其是一些比较小的器物,比如史前的玉器,小的石器,基本上都用上了爪件,观众的观感更好。
董旭明 摄
最典型的就是通史馆的第二单元,展出了很多春秋战国时期的兵器,青铜剑、矛、箭镞、两三百件文物都用上了爪件,光是箭镞就有150多件,每一件都要单独“爪”起来,配上暗红色的背景,视觉冲击力很强,电影画面既视感。
策展人说,原来的展品,只是用简单的亚克力支架或者是木头支架,现在用上爪件,观众的观感更好,但布展也最费时间。
以150多个箭镞为例,每一件都要配上一个支架,首先需要测量展品的具体尺寸。爪件不是布展的时候当场做的,武林馆闭馆之前,展品还没有搬家的时候,馆里请了广州的爪件老师来馆里一个个测量、定制,在武林馆做了10天测量工作。历史文物部布展团队的老师说,在定制中,万一有一件尺寸有出入,得再寄回广州,重新寄一个新的过来,再重新布展上墙。
再看这件瑶山11号女王墓中出土的玉纺轮,出土时,青玉圆杆穿在其中。新石器时代出土的玉质带杆纺轮,仅此一例。以前展出时,它是平放的,这一次,按照出土时的“原状陈列”,首次立起来展出。
“20年前的展陈方式和现在已经完全不同。”吴丝禾说,通史展是固定陈列,像“越地长歌”那样一展展了快20年,不像临时展览几个月就会撤展,所以对于上墙文物的质量,无论是光照亮度,还是文物的牢固度,要求都更高了。
更多浙博之江馆展品的背后故事
“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