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资深媒体人、作家易小荷回到故乡自贡,在家乡的陌生小镇住了陆续一年。在那里,她采访了近百位当地居民,与无数人做朋友,打捞出十二位女性生活的故事,完成了非虚构作品《盐镇》的创作。
书中故事发生的背景在一个四川西南的古老盐业小镇,这里的女人们过着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惊心动魄的生活:经济独立却惧怕离婚的女强人,面临家暴威胁却选择复婚的媒婆......易小荷有意地选取了各个年龄段的女性为主人公,十个章节的故事,以年龄串联为降序,以时代更新则为升序。
“她们的生活细节几乎涵盖了几十年来整个小镇的历史。”易小荷将视角放在小镇中默默生活着的女性,见证她们的悲喜,以忠诚的记录为读者呈现出了一个不一样的小镇生活图景。
2月20日,潮新闻记者以笔谈的方式采访了作家易小荷。
《盐镇》封面图 新经典文化供图
潮新闻:这本书的书名叫做《盐镇》,有什么寓意吗?
易小荷:仙市古镇曾经是自贡“东大道下川路”运盐的第一个重要驿站和水码头,也是自贡至隆昌和荣昌的陆路要冲。如果说当初自贡这个城市是因盐设市,古镇则是因盐设镇,这也是我给这本书取名为“盐镇”的缘故。四川产天下之盐,自贡以“盐帮菜”闻名天下,我以“盐”冠镇,同时也寓意人生的滋味,自觉也殊为熨帖。
潮新闻:本书的故事主要发生在四川自贡的仙市古镇,为什么选取这个小镇、以及小镇的这些女性作为样本?
易小荷:仙市镇是我特意从备选的三个镇里面挑出来的。古镇中心很小,当地人形容说,“划一根火柴的功夫,就能在镇上转一圈”。这里没有书店、图书馆、咖啡馆、电影院,美团、盒马在这里是无效软件,当然也不会有滴滴(打车软件)——这几乎就是我想找的那种既可以快速切断过去,又可以在陌生感中收揽注意力的地方。这样的小镇,特别适合作为一个样本,用以管窥更广阔的真实中国的面貌。
我在当地陆续住了一年,采访了近一百位当地居民,和无数人做朋友。这里面的女性,尤其让人动容。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在北京、上海高谈阔论女性权利的时候,她们仍旧重复着古老时代的轮回。
婚姻和贫困是套在她们脖子上的双重枷锁。我目光所及的古镇女性,无一例外都在挣扎着求生,从十六七岁的辍学少女到九十岁的老妪,所得固然各不相同,努力却都一般无二。她们默默无闻,没有人知道她们如何存在、如何生活。不是她们不存在,而是她们被忽视、被遗忘。而我只想给这满街的女人做个见证,让她们的悲喜被记录,让她们被听见、被看见。我在选取样本的时候,有意地选择了各个年龄段的女性,她们的生活细节几乎涵盖了几十年以来整个小镇的历史,女性的故事从来都不仅仅是女性本身的故事。这也是一本“乡下人的哀歌”。
潮新闻:《盐镇》这本书以十个章节记录了十二位小镇女性的生活故事,聆听她们的叙述时,最让您动容的时刻是哪个?
易小荷:我潸然泪下的时刻有两次。一次是因为王大孃,我们初相识,是我特意让她带我一起去看仙婆——住在这里的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笃信的一位仙婆,那就是他们的精神指引和唯一信仰。
回来的车上,也许因为我们有了共同的经历,她突然开始说自己的老公孙弹匠是个“烂账”,“玩”过无数女人。我注意到她们在讲述个人苦难的往事时,眼神平静,浑身散发出一种木头般的呆滞,就好像水灾、火灾、大时代的劫难和伤痕累累的生活磨掉了一个女人敏感又细腻的感性触须。
她当然不是不清楚自己的苦难,我问她记不记得孙弹匠打过她多少次,她说:“随便乱说,五百多次肯定有了……”那一瞬间,我想起《小城畸人》——“从每个人身上望下去,都如同一座深渊。”深渊可能是水灾、火灾、雷暴、来自他人或者不知道什么样的屈辱。
还有一次则是因为陈婆婆,在这里呆了快大半年才得以认识她。“陈婆婆”这个名字在镇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们都说她很会做那种生意,并因此被判过刑(监外执行)。认识之后,过了很长的时间她慢慢打开心扉,才拼凑出来她完整的一生:她历经四嫁,却从未领证。她用容留“失足女”的钱养大了六个孩子,给每个儿子都买了房子,而她这一生,连一张属于自己的床都没有。我记得她翻开厚厚的垫絮,给我看属于她的“床”,那就是几根木板凳,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不配”拥有一张真正的床。
潮新闻:《盐镇》的十个故事涉及到很多私密的细节,你在采访的过程中是如何让这些讲述者打开心扉的?
易小荷:对陌生人打开心扉并不容易,尤其是在自我讲述的故事中,往往会涉及生活中关系紧密的熟人或者亲人。比如第一个故事的主人公——90岁的陈婆婆,她一开始并没有和我聊得那么深,有的时候问她问题,她一律摆摆手,或者自顾自说自己的。三个多月我坚持每天去探望她,有一天她摸摸索索拖出来一个木箱子,跟我念叨半天,心疼地说那里面有她做生意收到的一些硬币,她的儿女不愿意去银行给她换,我帮她把那一大堆黏黏糊糊的硬币擦拭干净,一个一个地数出来,给了她五十块钱,告诉她第二天我去银行排队。那天下午她跟我聊了很多,那一天应该是就是她“咔嗒”一下对我打开那个开关的时刻。
潮新闻:您曾经提到“在写作完成之后,感觉耗尽了自己全部的心力,写下这些竟是如此费力”,可否分享一下写作的整个过程中,最困难的事情或者经历是什么?
易小荷:作为一个媒体人,我需要客观冷静地记录,作为一个“人”,我时刻都会为她们的命运而惊叹、唏嘘。所以我既需要抽离自身来看待这些故事,又需要“成为”她们,让故事的每一个字都有属于她们的独特的气息——这种作家的撕裂是最耗费精神的,直到现在,依然觉得自身的一部分还留在那里。
潮新闻:非虚构写作要贴近人物去“记录”,但其中不可能不包含写作者的价值判断乃至评价。身为写作者,您怎么处理这种立场上的张力?
易小荷:每个成熟的非虚构写作者心中都有一个所谓“张力”的尺度,如何最大程度地展示,让更多的读者从中获取到更多的信息。写作者有的时候不仅仅是需要一种态度的申张,也需要的是一种状态的呈现——所以在这部作品的写作过程中,我尽最大的努力让作者本人隐身,因为她们本身的故事就是一条釜溪河,有她足够的生命力,过多的“我”或者表面上的评述反而会惊扰到她本身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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