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后,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掐出水来。蝉鸣声嘶力竭地穿透热浪,芭蕉叶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连风都成了奢侈的念想。忽然,天际堆起铅灰色的云团,远处传来闷雷的轰鸣——那是夏雨即将降临的讯号。李重元在《忆王孙·夏词》中写道:"风蒲猎猎小池塘,过雨荷花满院香",这十四个字,道尽了夏雨过后最动人的景致。风起时,池塘边的草沙沙作响;雨过后,荷花的清香弥漫庭院,这是怎样一种沁人心脾的清凉与芬芳?
雨滴初落时,我正在檐下翻阅《陶渊明集》。第一滴雨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像是一个试探的音符。接着雨点渐密,连成线,织成帘,最后化作倾盆之势。杨万里在《昭君怨·咏荷上雨》中描绘:“却是池荷跳雨,散了珍珠还聚。聚作水银窝,泻清波。”此刻院中荷塘的景象,正与八百年前诗人所见一般无二——雨滴在荷叶上跳跃,如珍珠散落,又似水银流动,最终汇成晶莹的水窝,随着荷叶倾斜而泻入池中。这动态的美,是盛夏最灵动的诗行。
雨势渐歇时,我推开窗,湿润的风裹挟着荷香扑面而来。那香气清而不腻,远而不淡,带着雨水的纯净与荷花的幽雅,正如李重元所写“满院香”的境界。这香气是有形的——它萦绕在廊柱间,徘徊在窗棂旁,甚至渗透进衣裳的经纬里;这香气又是无形的——它沁人心脾,唤醒记忆,让人想起童年时在外婆家闻到的第一缕荷香。白居易曾感叹“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而此刻我听到的,是雨滴从荷叶滑落的滴答声,是积水从檐角坠落的叮咚声,是远处池塘里青蛙突然的鸣叫声。这些声音与荷香交织,构成了夏日最本真的天籁。
取一套素白瓷盏,沏上热茶。茶叶在热水中舒展,宛如重获新生的绿蝶。陆游有诗云:“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虽时值盛夏而非春季,但那份闲适的心境却是相通的。茶香氤氲中,忽想起古人消暑的雅趣——“沈李浮瓜冰雪凉”。这出自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的典故,说的是将瓜李沉于寒泉中冰镇后食用。古时没有冰箱,人们便借井水的凉意来驱散暑气,这种充满智慧的消暑方式,比现代人一味依赖空调更多了几分诗意与从容。此刻若有冰镇的西瓜与李子,再配上这满院荷香,该是何等惬意?
资料图。视觉中国。
雨后的光线格外柔和,给书房里的古籍镀上一层温润的光泽。随手翻开《红楼梦》,恰是“宝玉雨夜探黛玉”那回。书中描写“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而此刻我的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竟与书中描写如此契合。文学与生活,古人今人,在这雨声中达成了某种默契。张潮在《幽梦影》中写道:“春雨宜读书,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检藏,冬雨宜饮酒。”而我觉得,夏雨其实最宜冥想——让思绪随着荷香流淌,无拘无束。施肩吾在《夏雨后题青荷兰若》中描绘的“微风忽起吹莲叶,青玉盘中泻水银”,正是这种闲适心境的写照。荷叶如青玉盘,雨珠似水银泻,这是怎样精妙的比喻?只有心静之人,才能捕捉到如此细微的美。
傍晚时分,雨完全停了。我撑伞出门,漫步在湿润的巷弄中。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路过一家老茶馆,里面传出苏州评弹的唱腔,与荷叶上残存的水滴声交织在一起。这让我想起韦庄的“画船听雨眠”,虽然身处市井,却因一场雨而有了几分江南水乡的意境。
这样的雨后傍晚,最是市井生活气息浓郁的时刻。街边小贩推着车子叫卖莲蓬,主妇们提着竹篮选购,孩子们赤脚在积水里嬉戏,溅起的水花在夕阳下闪着金光。这景象让我想起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的“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虽然场景不同,但那朴实的喜悦却是相通的。卖莲蓬的老人告诉我,雨后的荷花香气最浓,因为雨水洗去了尘埃,也让花瓣更加舒展。他熟练地剥开一个莲蓬,露出里面翡翠般的莲子:“尝尝,甜着呢!”这简简单单的市井交易,因一场雨而多了几分诗意。
翌日清晨,推开窗户,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院中的荷花经过雨水洗涤,更加娇艳欲滴,花瓣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光芒。秦观笔下“雨余芳草斜阳”的景致,此刻就在眼前。几只蜻蜓在荷塘上方盘旋,时而轻点水面,激起细微的涟漪。杨万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诗句,用来形容此刻的景象再贴切不过。荷叶上的水珠随着微风滚动,时而合并,时而分开,像是在演绎某种古老的宇宙法则。这让我想起庄子所说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一场夏雨过后,自然界每一个细节都在诉说着生命的奥秘。
“过雨荷花满院香”,这七个字蕴含的不仅是嗅觉的愉悦,更是一种生活态度——在喧嚣中寻找宁静,在平凡中发现诗意。从李重元的宋词到杨万里的绝句,从曹丕的浮瓜沉李到现代人的市井生活,荷香穿越时空,连接起古今中外爱美的心灵。正如那卖莲蓬的老人所说:“荷花最懂人心,你对她好,她就给你最香的回报。”这朴素的话语,道出了人与自然最本真的关系——相互滋养,彼此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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