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一醒来,便听到窗外响起了鸟雀啾鸣声,很长时间我一直以为这是麻雀的絮絮叨叨。它们向来是城市里最不怯生的小客,喧哗里带着市井气。麻雀们啄食、跳跃,叫声单调像是散碎的金属片的碰撞,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几个音节。每每睡眼蒙眬之间听闻此声,更多的时候只当是似有若无的晨曲,踩着鸟鸣声起来,楼下大门口人来人往,新一天的营生已经开始了。
直到后来,我于小区绿植空地上开始练太极拳,一边和着手机里的太极音乐,一边却总被树上清越的鸣叫引去了心神。那声音仔细辨识,不似麻雀的单调,时而悠扬婉转,时而急促跳跃,宛如一串晶莹的珠粒滚落在晨曦的玉盘上,在绿叶深处跳跃流转。我循声抬头,只闻其声却不见鸟踪。待我屏息凝神挪步至树下,那声音便戛然而止,一道敏捷的灰影早已掠向更高更密的树冠深处去了。好几次,由于我过于分神,弄得本来三次的“云手”下意识的变成了四次。
像形色识花一样,识鸟也有好几个专门的小软件。后来我特意下载了一个叫作“懂鸟”的app,故意选择知了一阵阵齐叫的间隙期里,悄悄打开app上的录音键,举向空中。树荫间那婉转的鸣叫声被手机捕捉下来,屏幕上跳出的名字竟然是“白头鹎”。有些地方也俗称它为白头翁、白头婆。原来这些天来,让我分神的并非麻雀,而是一群叫白头鹎的啾鸣声,这是它们一天中的晨曲呀。
白头鹎与麻雀,虽都是城市里常见的小精灵,性情却大异其趣。麻雀聒噪大胆,近人而居,叫声短促如敲击;白头鹎则谨慎得多,大多时候藏身于绿树丛中,闻其声而不见其影。然而,麻雀好像是一群市井小民,白头鹎却仿佛带着林泉高致,音律变化多端。尤其是小白头鹎,鸣声清越如短笛裂帛,透着活泼的稚嫩气息;而成年大白头鹎的鸣叫则更为浑厚,婉转悠长,有时如流水潺潺,有时又似空谷足音,带着某种老练和从容。
从此以后我更加细致地观察了。这些树间的小东西,它们头顶后方那块醒目的白色羽毛,如同岁月特意赠予的智慧冠冕。这些“白发”并非与生俱来的,幼鸟时期它们通体灰褐如迷彩服,唯有在成长过程中,那抹象征成熟的白色才悄然自头顶后方蔓延开来,最终环抱整个颈后,如同孩子长大了的成人礼。最有趣的是它们黑色鸟喙基部那两簇细羽,如同精心修剪的两撇小胡子,配上那顶“银冠”,俨然一副鸟界老者的庄重模样,可是敏捷灵巧的身姿又暴露了它们年轻的灵魂。
小区建成没几年,楼宇新立,当初种下的十几种树木皆少年,枝叶相对比较疏朗。白头鹎们估计差不多与业主们一起,安家落户于此。它们性情机警,若稍有动静,走近树下仰望,它们便警觉地振翅而去。我曾见小区小树上至今还悬挂着竹编小灯笼,在春节元宵的喧嚣过后,一个个竹框依旧空悬着。我暗想:这岂不是白头鹎们现成的安乐窝?只要衔来些泥草封住透风的竹隙,便可成为一个结实又牢固的“商品房”了。然而白头鹎们偏偏不,它们宁愿在隐秘的高枝上,用草茎、细枝、蛛网,甚至人类丢弃的塑料绳,精心编织自己的小巢,如同一个悬在枝丫间的隐秘领地。它们仿佛对一切人工之物怀着天然的警觉。那是与生俱来的对自由的执着,对野性尊严的偏爱,并不是麻雀那般随遇而安可以比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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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头鹎们选择巢址的眼光极为精准,偏爱常绿树或灌木丛中离地几米的安全高度。每年三月起,衔枝的身影便忙碌起来,它们深知安稳方能繁衍,一季里甚至能抚育两三窝新雏。从茂密的森林到居民小区,它们生存的边界不断拓展,成为少数在钢筋水泥的扩张中自由栖息的鸟类,歌声一路从原野森林向城市小区播撒,如同绿色的星火蔓延,这种与城市共生的能力非常令人惊叹!
然而谨慎的白头鹎有时又大胆得出奇。好多次,厨房里正油锅炒菜,猛听得几声熟悉而清亮的鸣叫。我扭头向窗外望去,一只白头鹎竟停在后设备阳台的栏杆上,侧着小脑袋,乌黑明亮的小眼睛好奇地注视着锅碗瓢盆和升腾的油烟,良久不去。它不怕惊,不闪避,倒像是熟稔的邻居来串门,带着几分家常的亲切可爱。后来我方知晓,它们原是随季而食的美食家。春夏枝叶间,它们灵巧如闪电,捕食蚜虫飞蛾;秋冬寒枝上,又化身浆果鉴赏家,尤其偏爱小区栽种的女贞红果。厨房飘香或许让它们想起某种熟稔的自然气息,毕竟锅铲翻飞间,也有果实成熟的香甜在空中弥漫。有时小孩们落在地上的面包屑也当仁不让地快速干掉。
另一次,前幢邻居家阳台上养了好多盆栽小花,姹紫嫣红,将千篇一律单调乏味的地方点缀得煞是好看。一只白头鹎竟施施然落在花盆边沿,长久地停驻着,对着怒放的花朵凝神“赏玩”。它是在赏花吗?还是以这种无声的凝视,为邻居家的园艺小成就点了一个特别的赞?我猜不透其中的缘由,只觉这鸟儿身上有种奇异的矛盾:一边固执地拒绝人类给予的庇护,一边又如此坦然地分享着人类烟火与色彩点缀的阳台。
清晨与黄昏,常见奶奶外婆辈推着各色婴儿车在树下小径上“溜娃”。白头鹎的清音自树梢滑落,老人们便笑呵呵地指向声音的来处:“宝宝听,小鸟正在唱歌呢!”小婴儿的眼睛懵懵懂懂四处乱转,咧开尚未长牙的小嘴傻笑着。这大约是传统的“幼教”了。这些粉嫩的小宝宝,大多数是新搬入的年轻夫妇们在小区里孕育出生的,常被戏称为“小区新娃”。他们与枝头的白头鹎幼鸟,竟有某种奇妙的关联,都是此地初生的居民,在崭新的楼宇与尚在生长的树木间,同时展开生命的羽翼。幼雏在巢中嗷嗷待哺,婴孩在车中牙牙学语,蓬勃的生命在水泥与绿叶交织的崭新家园里,如一股股山间的清泉各自奔涌。
季节在叶脉间悄然流转。春深时,白头鹎夫妇忙碌地穿梭于枝叶间,衔着筑巢的材料,对雏鸟的啁啾应答充满绵绵爱意。盛夏午后,蝉声沸腾,唯有在蝉鸣喘息的片刻宁静里,白头鹎那清脆的鸣唱才重新浮现出来,格外清晰动听。有研究说它们每日能歌唱一二百次,每次间隔最短的仅几十秒钟,尤其春秋迁徙季,这些披着“银冠”的歌手几乎不知疲倦。更神奇的是,它们已在车水马龙中学会了调整音调与频率,让清亮的哨音穿透市声的帷幕,将自然的天籁融入业主们喧腾的生活中。
秋风起,眼见它们成群在日渐稀疏的枝头跳跃,鸣声里似乎也蕴含着秋叶飘零前的清寥。冬日偶见,还在朔风中坚守的它们,顽强地在挂着零星红果的女贞树上觅食,灰羽在萧瑟中划出灵动的弧线,鸣声在寒空里显得更加空旷而辽远。
白头鹎们在这片崭新的天地间找到了位置,它们选择了一种既非彻底疏离、亦非全然依附的相处之道。它们筑巢的执拗,竟似一种沉默的宣言,属于它们的家园,并非栖息于人造物的荫蔽之下就能轻易获得。必须经由喙与爪的亲力亲为,在衔枝结草的过程中一寸寸构筑起自己的小巢,如同业主们在无数次装饰、布置、争执与欢笑的日常里,将原来徒有四壁的空间真正变成了自己的“家”。
那一声声已变得越来越熟悉的白头小歌唱家的鸣叫,原来藏着生命中的本能和机智,它们既守着野生之心,却又聪慧地选择与人为邻。它们筑巢于高枝,却探头向阳台,在水泥森林中为自己拓展自由的天地。既非全然退守山野,亦非彻底寄人檐下,而是在人声与树声中用翅膀划出若即若离的弧线。
它们的悦耳的歌声穿透市声,在婴儿清澈的瞳仁里投下第一缕大自然的影子,成为市井烟火中生生不息的基因。真正温馨的家园,需要为原始野性的呼吸留一扇不设防的窗户。小小的的白头歌唱家,早已成为了我生活里的一部分,若有好几天没听到它们的欢唱,心里便若有所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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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江湾
省级金融机构高级经济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