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昌诗坛的现代诗创作,一直是绚丽多姿的。当地一些诗家在1980年代已涉足诗歌王国,至今仍活跃于斯,可谓一树繁花,多彩似锦。近年来,新昌诗坛更是满园芳菲,灼灼生香。潘丽萍、梁子、孔庆丰、骆艳英、娄国耀、张炎、何海玲、俞杭委等人笔耕不辍,创作并结集出版现代诗作,引领当今新昌诗坛之风骚。一行行自然流淌在情感与梦想长河里的诗句,将寻常的人生打造出七彩的光芒,给予平凡的生活以亮丽的底色,为新昌文学百花园增添了无限的生机与活力。
甲辰冬日的某个晚上,在新昌里江北历史文化街区“半亩间”文艺之家,参加了俞杭委新诗集《雪还在仰望之上静静地下》分享会。这是俞杭委继《陌上烟柳》后出版的第二本诗集,他长期在乡镇基层工作,用业余时间写出这么多作品,实在难得。他的诗作《雪还在仰望之上静静地下》,其所显映的形象所传递的感情,似乎直白明了,又朦胧迷茫,让你产生一种似乎读懂了而又悟不透的感觉,欲求进一步探知他感情深处的波澜和色彩。也正是参加这次新书分享会,激活了我潜藏多年的一个“宏愿”,就是以新昌诗人的作品为范例,说点现代诗歌的赏读,为普通读者欣赏现代诗歌提供些基本的门径。
曾几何时,当代诗坛被奉为高高在上的神圣殿堂,现代诗与缪斯女神一样受到一些年轻人的仰慕和追捧;那个年代,诗歌社团遍布大江南北,写诗吟诗成为与摇滚乐、喇叭裤一起流行的时尚元素。而今,现代诗却倍受歧视冷落,甚至遭到某些人的贬斥,诗歌作者被人戏谑,什么“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还多,认得字就会写得诗”“天上掉下一块砖头砸到十个人,其中就有八个是诗人”等等。现代诗歌作品中,不免有鱼目混珠的伪劣品,但也不乏值得一读再读之作,就看你有没有沙里淘金的真功夫。古今中外诗歌之佳作,始终是文学宝藏里光彩夺目的明珠。这也正是我不揣浅陋,执意要写此文的缘由。
我喜欢上现代诗歌,得益于就读大学本科时外国文学课程的授课老师汪飞白先生。他是著名诗人汪静之的儿子,又是一位著名的外国诗翻译家与评论家,在1980年代初从军队团政委的岗位上转业到地方高校教书。因飞白老师与众不同的资历,所以在听他讲课时比平时课堂上更认真专心些,也因此喜欢上他讲授的外国诗歌选读,喜欢上泰戈尔的《飞鸟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拜伦的抒情诗等等。四十几年过去了,那些在大学时代因偏爱现代诗作而购买的国内外名家诗集,至今仍整齐地摆放在书橱里,而且从普通的诗歌读物衍变为附着个人情感的私人藏品。由于爱诗,在1980年代末,尝试写了些短诗,星散发表于浙江日报、江南游报等省内外报刊杂志,也有诗作入选多种诗集,所以偶遇新昌本地的诗人,也以诗友自居。
品读诗作的奥妙,关键在于心领神会。遇见一首好诗,不觉心头一颤,或吟诵或默读,终感精气神上得以滋养。根据我的阅读经验,现代诗歌的赏读,即诗歌欣赏的敏锐触须,可以从情感抒发的共鸣、社会体验的共频、妙思睿语的共赏等三个维度来探索和感知。
一、诗情的感染:情感抒发引发的共鸣
诗缘于情。读一首现代诗佳作,往往是被诗人激越的情感所吸引,从而被感染,产生共鸣,爱其所爱,憎其所憎。这就是作品艺术感染力的作用,在读者思想情感上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抒发乡情,是诗人展示家国情怀,表达人间烟火味常见的方式之一。娄国耀曾长期在原新林乡党委任职,对这一方热土有着非同寻常的感情,所以他近几年重新拿起诗笔时,原新林乡的村庄如大坪头、彭顶山、银星,就像老朋友般毫不生分地走进他的诗里。
且看娄国耀的《银星,你得用热血般的殷红做肤色》:
今天,人们都喜欢上这个小村,喜欢上红红的云朵/ 这云朵是从山下飘来的,是梁柏台炯炯的眼神里飘出的/ 是呀,从此山岗上的小树林,不会满足那些翠翠绿绿/ 阳光的金黄做肤色还不够,得加上热血般的殷红
银星,新昌县原新林乡的一个小山村。被誉为人民法制和人民司法开拓者的梁柏台烈士故居,因钦寸水库建设由原查林村迁建至此,成为当地的一个红色教育基地;村庄经过重新规划建设,打造成了花园式的样板村和网红打卡点。娄国耀用诗的笔触,通过形象化刻画将银星村独特的风采加以传神表达。他触物生情,化实为虚,从红红的云朵联想到梁柏台炯炯的眼神,从翠绿的小树林联想到热血般殷红的肤色,大胆超越时空的限制,率真地表达自我感受,读者也为这般富有激情的诗意所感染。而这醇厚浓郁的诗味,就酿自诗人通过想象创造的诗歌形象之中。
当然,作为土生土长的新昌人,娄国耀对家乡情感的抒发是不会局在限某个特定区域的。他的组诗《那年,我曾走过的村庄》,对新昌的里家溪、梅渚、旧里、杨家山、石门坑、桃源、杨梅山、马坑等、康庄等村庄一一作了生动别致的咏吟。其实,这是他以赤子之心为新昌乡村所作的代言,是一曲带着深情厚意献给家乡的赞歌。
一种脉动,会唤醒一些早已遥远的隐疼/低头闻一闻稻穗随风晃动的气息/所产生的一刹那的恍惚,悸动/哦,这温情的感觉,你我一定会有
上述诗句,见于娄国耀的诗作《康庄村:湿润的呼吸把村庄又浸染一次》。是呵,四季更迭中时光在飞逝,每一个村庄都不会忘记属于自己的故事,也许只是一些以往岁月里留下的苦涩印记。在此刻,稻穗随风晃动所传递的温馨气息,是多么令人陶醉!这般静好岁月,来之不易,我们千万千万要去珍惜。娄国耀的乡情诗,不见故作高深的咏叹,更没有贴标签式的炫耀,感受到的是作者对家乡情真意切的自然流露。
说到新昌的乡情诗,不能不说何海玲的诗集《家在沃洲山上》。诗作题材相对集中,用浓墨重彩对家乡的山水风情作了诗意的描绘,适宜品一杯茗香四溢的大佛龙井来慢慢细读,浓浓茶香里的乡愁会更绵长更入梦。
节日抒怀,是古今诗人倾注了极大热忱的题材。冬至,在古代是个“大如年”的佳节,庆贺祈福,备受重视。诗人们也总喜欢合着这个时光转换的节点来作诗,借以寄托对未来的美好愿望。比如,唐代大诗人杜甫作有流传至今的名句:“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甲辰冬日,在微信公众号《天姥文艺》上刊发的《炉上火,心中诗——冬至诗歌作品选》,诗人们同样满怀激情盘点着岁月里的遇见,诉说着对明天的期许。现撷取其中的一些诗句,以供欣赏。
新昌大佛寺初冬。
孔庆丰的诗句:大佛寺的钟声/在银杏树下堆叠成/黄澄澄一片/阳光让我们为数不多/的时日变得富有/世界是美好的,你也是/愿望都实现了/除了某些/有点儿无情的薄暮
何海玲(夏荷)的诗句:霜染的银杏打造了艺术的南北大道/满屋子生动的表情和细节/足以让冬夜温热/让母亲的笑靥粲然,无尘/一如升起在雪地里的太阳
俞杭委的诗句:生活更有不尽的沧海桑田/焦虑、失意、逃亡与流浪。但冬至/过后的人生要阳光般亮堂
所愿皆所得,诗友们和广大读者在未来的日子里一定充满阳光、遇见美好和变得富有。
二、诗境的感觉:社会体验的同向共频
诗是语言的艺术化呈现。我们阅读诗作,最先直观感受到的是诗化的意象,也就是诗人运用语言艺术创造的情景交融、形神兼备的意境。诗之意境,我们不妨称为诗境。
我提一把竹椅,坐在彭顶山的观景台/看远山起起伏伏,颇有意境/看湖中的涟漪画了一圈又一圈/一只麻雀从我眼皮底下/不慌不忙地闪着翅膀
读罢潘丽萍的《在彭顶山》,感觉诗风质朴清新,且具天真、诙谐的趣味。诗中的意象,只不过是土到掉渣的寻常景象——湖水泛出的涟漪、麻雀闪动的翅膀,为什么我们读后不仅感到亲切熟悉,还会有一种新颖独特的感受?
从文学欣赏角度而言,阅读诗作的过程,是读者参与其中进行一次艺术再创造的过程。读到某些诗句时,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就是参与艺术再创造最初的心理反映过程。当然还可以凭借联想和想象,给诗的境象融入自己的主观色彩,对诗人意到而笔未到的艺术空白加以扩展。正由于联想和再创造的主观因素在起作用,我们的记忆库会筛选出所经历的类似场景和以往积累的审美体验,从而得以分享诗作的艺术魅力。我们读潘丽萍的《在彭顶山》,在欣赏过程中会融入许多主观色彩,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意象或许是属于自己的:坐在老家的门前,看远处群山连绵起伏;屋边的池塘里,水的涟漪画了一圈又一圈;午后的光照中,一只麻雀不慌不忙地闪着翅膀……相通的境象,相同的韵味,让我们对诗意的体会理解可以更加深刻而到位。也就是说,在阅读与欣赏过程中,日常累积的社会体验会起到主观能动作用,帮助我们去理解作品,读懂作品。
优秀诗作的意境,源于现实生活,因此它是熟悉的;较之现实生活,经过了艺术思维的创造,因而它更美更动人。
潘丽萍在《生日》中写道:
而四季是分明的/大好的光阴正渐行渐远/我看见,芦荻占领了一方水土/白茫茫地漫过头顶/无色无香的妖娆,开着自己的寂寞
诗歌意境的创作中,有一种传统而常用的方式叫“状物移情”。作者先有所感触,并根据感触来设计愿景,然后借助想象去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中寻找与承载愿景相符的客观形象,使难以直言表述的抽象情绪具体化、形象化。潘丽萍的《生日》,运用诗的语言表达了人到中年后的特有感触。作者捕捉到“白茫茫”的芦荻作为表情达意的具体形象,昭示中年人应有的胸襟与风骨。人到中年,早已褪去年轻时的满身光环,也远离了尘世的纷繁热闹,归入一种“无色无香”的境地,但仍不失有一种叫作妖娆的风情。因为,中年人有着自己的生活方式,就像“白茫茫地漫过头顶”的芦荻,顽强地“占领了一方水土”,自信地“开着自己的寂寞”。优秀的诗作总是避开直接的叙说,也没有多余的阐释,而是托物言志,借景抒情。
近年,新昌先后举办了“四季下岩贝”“十九峰杯”等全国性的诗歌散文大赛。现代诗类获奖作品中,孔庆丰的《下岩贝,行走四季的爱情美学(组诗)》、骆艳英的《下岩贝,山水的修辞学(组诗)》和《十九峰,在天空的锯齿里彻夜不眠(组诗)》,颇受好评。这些作品的基本特征就是情感饱满,构思新巧,表达含蓄,意味隽永。在诗歌意境的创作中,多采用“缘境生情”的手法,即化用形象,移情入景,借景抒情。作者在对大自然的描绘中倾注了自己的感情和认知,以求达到情景交融的境界,使山川自然的风光之美向人文风情之美转化。
新昌十九峰遇雪。
不妨先欣赏孔庆丰《下岩贝,行走四季的爱情美学(组诗)》第四段落中描绘冬季下岩贝的诗句:
如果在迎娶你的小路上,有一场不期而遇的雪/那就不必急着赶路,不必抖落你婚纱上的纯净/让你看着我白头,看见我头顶苍茫的天空和远方
这首诗构思的巧妙,在于作者以行走四季的爱情为主线来展开想象,正如诗中直接点出的“用一首诗把新鲜的乡村转译成爱情美学”。因此,诗中展现下岩贝冬季的纯净之美,是用迎亲路上遇雪以及新郎向新娘的告白来完成的。诗中的境象显然是经过艺术创作的,但更能给人以美感。
骆艳英的《下岩贝,山水的修辞学(组诗)》,同样构思精巧,诗意浓郁。作品因枝振叶,逐步展开,先总的描摹下岩贝,再分述夏夜在下岩贝看星星、深秋给下岩贝写一封信、冬季与下岩贝的雪对饮、春末去下岩贝看茶园。诗中的意象,信手拈来,变幻无穷,可见作者赋诗之不凡功力。比如《描摹下岩贝》开篇写道:
下岩贝——中国地图的命名/似一枚印章,摁在江南辽阔的肌肤里
下岩贝——当你念出这三个字/相当于念出一片海域/浪花一般的白银,飞溅到你的手心
让你忍不住端详:/是不是每一只贝壳下面/都包裹着一颗岩石的心脏
三、诗意的感悟:妙思睿语的鉴读共赏
“诗言志”,最早见于《尚书》,从老祖宗那里流传下来,历代被奉为作诗的信条。一般来说,评判一首好诗最简单的标准是情景交融、形神兼备,不仅在诗的结构与语言表达上具有艺术之美,而且富于理性之美,让读者在阅读之余有所感悟,在思想上受到启迪。所以,我们去赏析一首好诗,可以从诗作的妙思睿语上理出头绪来,从而深入感悟诗歌之精华。
诗的妙思,指好诗在构思上精妙新奇,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诗的睿语,指好诗通过寓理于形或融理入情,引人思考,获得真知。
请看娄国耀的《马坑等村:村民曾为倒下的烈士盖上被子》:
四月总饱含着雨水,让二百年的马尾松更为苍翠/仿佛许多的绿都失去了语言,整片的树林跟着肃穆/也一定是在这个时候,殷红的杜鹃花开满山坡/我怀疑,是不是因为雨滴落地,春风也倏然化血
马坑等村,是新昌有一段特殊历史的小山村。1948年11月22日,共产党领导的部队在马坑等与国民党军展开激战,以少胜多,取得大捷。在马坑等山尖的革命烈士墓,长眠着当年牺牲的两位烈士。饱含雨水的四月,是一个追思先贤的季节,作者来到马坑等缅怀烈士,并以诗人特有的方式向英烈致敬。诗中象征烈士英雄豪气的马尾松挺拔而苍翠,而这里的整片树林因此肃穆,草木为之逊色,这是在对烈士的牺牲奉献精神表达无尽的敬意;每年的这个时候,春风也倏然化血,变成开满山坡的殷红杜鹃,表示烈士用鲜血换来了今天的幸福岁月,值得人们永远铭记。作者把想告诉读者的,不是直接说出来,而是深藏形象中,让读者思而得之。
为便于解读,举一例入选《绍兴诗歌选(1949-1999)》的拙作《窗》:
在墙的一偶/开了窗/却又把窗门/闭紧/窗挂上黑帷幕/与墙/没什么两样
夜来香在窗台怒放/独自点缀/这被铁条钉在/墙上的风景/淡幽的香味/不曾沁透/黑帷幕后的魂灵
我偏爱简洁精练、含蓄耐味的诗作,在早年的习诗之路上也是朝这一目标探索努力的。在初学作诗时,简洁的句子可以避免形象的堆砌与混乱,而把控好形象的象征意义则可让诗作表达含蓄,内涵丰富,也往往能收到令人浮想联翩的艺术效果。诗中以“窗”“黑帷幕”“铁条”“夜来香”等为具体形象,而这些可见可识的物质形象内在包含着丰富的象征意义,适合用来表达作品多重的思想和复杂的情感。运用象征性语言的诗作,往往外延宽广,思想有张力。
有人认为,诗是属于小众的、自我的,不能以读者众寡来评判其优劣。这个观点我不否认,但面向大众,放歌时代的作品更有阅读价值,更具影响力。在日常阅读中,我比较关注那些反映新昌地方风情的诗作,这类作品也容易在读者的思想情感上产生共鸣。初涉现代诗写作的当地诗友,不妨从书写具有新昌地方辨识度的人文风情起步。比如新昌被誉为“中国观赏石之乡”,建有硅化木国家地质公园,赏石(硅化木)已成为新昌的一个特色文化品牌。梁景涵写的《在新昌……》,就是以“硅化木”为题材展开联想,抒发对家乡新昌的尊崇敬仰之情。
硅化木,把一段悠远的传奇用纹理延续/时光被洞穿,林木潜修亿年,出山已是化身/目之俨然/在新昌,尊崇之石,是一种神化的古木
这是木化石啊,历经劫难而荣归的木之王者/遭千锤遇百炼,纵然面目全非,洗去尘泥/唯见本心/在新昌,矢志毅行,是一脉传承的民风
木,抑或石,谁还需要用谁的名字重生/过去与未来裂变,一个生灵孕育着另一个生灵/鲜如初阳/在新昌,创新图强,是千年熔铸的基因
新昌硅化木。
在新昌言诗,是绕不过梁子的。在石城因诗与之相识,他已出版了《南枣酸语》等多部诗集,在诗艺探索上亦颇有造诣。最近,赏读了梁子的《山中来信》,诗中云:
我们谈论诗歌和文学/谈论人生和旅游的目的意义/意义即是无意义/这是哲学命题
的确,今天仍在坚持谈论诗歌的人们,已远离物质功利的牵绊,也不会去期待虚幻的掌声和鲜花。而在旁人看来,谈论诗歌只不过是将大把大把的美好时光虚度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幸好梁子的诗给出了答案,这也是我们心中所认同的。
人生之路上有许多补充能量的驿站,诗歌爱好者们的集聚地(我不想说是什么诗圈)就属其中。有的人来了,却因俗事长期缺席,我便是。但此间收获的友谊会常挂心里,当年的诗友潘林胜,你还记得陪同外地诗人来访,在党校那低矮潮湿的楼梯间品茶聊天的场景吗?你有了新作,记得先让我欣赏欣赏。
囿于本人有限的阅读视野与浅薄的文学功底,文中所述难免挂一漏万,不当之处敬请批评指正。诗友们的诸多诗篇也容我留待日后细细品读,一定会获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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