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 | 我的大学纪事

潮新闻 谢邦君2025-06-30 11:24全网传播量4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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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石屋春秋:之江大学耶酥堂石头房子承载学生回忆,苏步青和潘天寿先生曾在此讲座,前者以黎曼猜想解释雪花形状,后者谈及画作中石头角度与数学缘分,成为不为人知的小乐趣。
02棋友林甘棠:同学是福建人,擅长下象棋,1957年被遣返回家,留《橘中秘》及残破棋谱,此后无讯息,表达对其思念之情。
03三喜临校:全民大炼钢铁时,学校建小高炉炼钢,作者参与其中,最终炼出铁饼;后响应号召制作矿渣水泥,因条件效果不佳;此外还参与除四害活动,包括除臭虫、麻雀、老鼠和蚊虫。
04快乐赚钱:同学们布鞋底易烂,班委发现商机,用废轮胎剪成鞋底粘在布鞋上,收费一毛二一双,生意好,赚来的钱充作班费。
05意外时刻:响应指示到钱塘江游泳,一名福建同学被新安江上游放排的原木卷到排底,次日才被捞起,家长赶来哭声惨烈;毕业前最后一次班会,军代表念分配名单,红伢儿唱歌,月光透过标语照进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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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石屋春秋

当初,我们56级60届数学系还在之江大学校区读书时,耶酥堂石头房子是我们的生活和学习中心。这里既是我们的礼堂,也是我们的活动场地。记忆中的耶酥堂石头房子,潮湿的青苔在墙角蔓延成墨绿色的地图。每当雨季,水珠顺着玄武岩的纹路蜿蜒而下,故墙体内侧总是泛着无穷无尽的阴森潮气。记得有一次班里在此开讲座时,突然下起暴雨,屋顶漏下的水珠正好滴在我的笔记本上,把“arctan”公式晕染成蓝色的水母形状。

尽管如此,这里却承载了我们无数的回忆。我们在这里学跳舞,灯光昏黄,舞步在光滑的地面上旋转,空气中弥漫着青涩与浪漫。还听过苏步青和潘天寿先生的讲座。步老站在讲台上,手势优雅地划过空气,将枯燥的数论讲得深入浅出,用黎曼猜想证明雪花的形状,全程妙趣横生,没有一句废话。寿老则风趣地谈及自己与数学的缘分,他的画作中石头的角度总是85度左右,还现场演示了85度的山石皴法。那一刻,我们仿佛看到了艺术与数学的完美融合。这之后,各类研究介绍大师作品的文章中,似乎都没提到过这一点。同时,这一独特的角度,成为了我们少数几人秘密测量其他角度的标尺,也是那段时光里一个不为人知的小乐趣。

二、我的棋友

林甘棠同学,是我的棋友。他是福建人,长得高高大大,浓眉大眼,平时总爱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是个标准的帅哥。他说话声音洪亮,普通话也讲得极好。乐观爱开玩笑,尤擅长下象棋,且所向披靡。恰好,我也喜欢下两盘。课余,我俩总会抽空杀上几局,互有输赢。他有个习惯动作,总爱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棋子,在落下前要轻轻转一圈。每每下到关键点,他会话多:你深度思考的样子,真像是个大家闺秀模样。但你这走法,又是标准野战派,看来从小没有好好地打过棋谱。我回说:下棋高兴就可以了,搞得这么正式,吃力伐啦?小子总是撇撇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鬼样。

1957年,他被遣返回家。我在自己的枕头下,发现一本《橘中秘》,扉页上有他熟悉的字迹:“马走日,象走田,炮打隔山子——1957.春”。他离校那年冬天,我收到一封没有落款的信,里面只有几张残破的棋谱,楚河汉界处用红笔画了道醒目的斜线。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我们曾经的欢笑与争执,都化作了这残破的棋谱上的斑驳痕迹。这之后,再也没有了甘棠兄的讯息,可惜了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啊。

甘棠啊,老兄弟我一直想你这么多年呀!如果闻讯,请给我个信息。毕竟九十岁了,早早生死看淡,假设我们已天人两隔,也请给还苟活着的我托个梦吧!

三、三喜临校。

第一,喜炼钢铁。当全民大炼钢铁的指令传到西子湖畔时,杭州正在经历新中国成立后最寒冷的冬天。当初,学校每个系科,都必建小高炉,校园内一片红红火火、热热闹闹。为响应学校号召,我作为副班长,在系里领了任务,组织了一个15个男同学的炼钢小组。晚饭后即出发,每人到食堂领了一个大馒头。我开了证明,到省军区后勤部门,借了一辆装有两只五吨卡车轮胎的平板马车(车自重估计一吨有余,说好的马夫他们不肯出,马也不肯借)。虽说当时有点失落,但一出军区的门,我们所有的人又兴高采烈,一路飞快,拉马车到满觉陇目的地(一个山洞里)。据说这里出产耐火紫泥,按我这个乡下人看来,就是我们那边的黄泥。我们挖到半夜12点钟,挖了整整一平板车。四个人,在车前的两根绳子上拉,其余人,在车后推。沿满觉陇路、虎跑路、南山路、苏堤,拉过岳庙、玉泉,再曙光路,过黄龙洞,直到凌晨,才拉到杭大。一路招摇过市、声势十足(因为是半夜后,路上没有其它人车,只有我们这车人一路嘻嘻哈哈)。吃过早饭,马上在系内某个角落,和泥搭成小高炉。我们等不及紫泥干透,就急着生火烧炉。炭由学校分配,但分给我们的废铁没有几块,故我们只好另显其能,自己解决。我们追到系内每个教授老师家里,向他们讨要。老师们不胜其烦,说刚刚有一批人已经讨要过一次了。当初,我们才不管,嬉皮笑脸,不给我们就不出门。教授们被我们讨得没法,把家里好好的八九成新的铁锅,铁壶、铁盆、铁炉栅什么的,交给我们,但凭我们砸扁敲烂,拿来炼钢。还算收获颇丰。徐瑞云先生任由我们把铁饭铲、铁火钳什么,都搜刮一空,她又将七八成新的、用来到食堂打菜的铁皮罐,都交由我们。之后想想,接下来,不知道先生用什么盛菜,实在是罪过啊!

即便这样,废铁量还是不够。我突然想起,老之江大学旧房子多。记得在那边读书时,那里旧窗栅铁栏杆随处可见。和老师一说,他们表示“为了钢铁元帅升帐”,什么法子都可以想。我马上组织了几个同学,公交车坐到那边,搞到一些。我们还发现,司徒雷登红房子故居的露天院子的角落里,扔着几扇因年久失修掉下来的、变形破损的、任其腐烂的金属窗帘,因为窗帘面积较大且比较重,我们搬搬不方便,就只扛了一扇破了一个脑袋般大的洞的窗帘回松木场。结果又被嫌,说是铜的,不能放一起炼,故只好将之卖到收购站,换成废铁,一起扔进去炼。

当初,全社会在宏大叙事的光芒笼罩下,为了各项伟大的目标任务,人们一个个都像是打足了鸡血,怎么作、怎么热闹就怎么来,也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开炼期间,我们守着小高炉,日以继夜,夜以接日,互相比哪个系科高炉火头更红更旺。小高炉迸出的火星在夜幕里像萤火虫群,有个火星溅到我右臂上,至今留下一个月牙形的小疤。整整折腾了一个多礼拜,我们这个高炉,终于炼出一只约30公分、重约40斤左右的、沾满炭灰脏不拉叽满是气孔的不规则的大铁饼,那铁饼冷却时发出的“滋滋”声,像极了我们数学系某位老教授叹气的声音。

校里领导要求把每个铁饼都用红绸带系上,两个人抬一只,敲锣打鼓,在校内大会上展示,领导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这之后,听说,又选得几个品相好的,直接扛到省政府去报喜。报喜之后,也就没有了下文。喜炼钢铁这一篇,就算是翻过去了。

那些铁饼后来被堆放在仓库的角落,渐渐覆满尘埃。直到毕业季打扫卫生时,我们才在废料堆里又见到它们——锈迹斑斑的铁疙瘩上还缠着褪色的红绸,像一个个被遗忘的时代勋章。

第二,喜做水泥。军代表在系里大炼钢铁总结会上说,搞建设,无非钢铁水泥,钢铁已经炼出来了,是大喜事大好事。接下来,我们要好上加好,数学系要争取在全校其它系科之前,第一时间,再把水泥搞出来。众人皆称善,定下来的目标是制作矿渣水泥。说干就干,系里联系了半山钢铁厂,向他们要来炼钢后废弃的矿渣,整大车倒在系里刚刚炼过钢铁的操场上,我们的任务,就是把矿渣粉碎磨细,请了专业老师给我们上磨细课,要求通过球磨机过磨,再在机后二公尺处建造一堵二公尺高的矮墙,扬起的灰尘飘过矮墙,沉积在墙的那边,这样的粉尘才有可能达标。这,我们哪里可能做得到。

系里要求我们发扬“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的革命精神,克服困难,去争取胜利。没能力置办球磨机,我们就自己造:找来大洋油筒,两边安上可转动的轴,放在专门的支架上。在筒壁开一个洞,把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直径约六公分的钢球放进去,达到总容积的三分之一,再放进同样容积的矿渣,以十马力的电动机作为转动动力,但缺少用以带动三角联接皮带的皮带轮。我们决定也自己动手做。我请徐先生帮助算好轮子的直径,我找到中山路一个搓木店,做了一个轮子,为了防止轮子干裂,不用时,必须卸了沉在水底。一开动,一转就是半天,倒出来一看,效果奇差,我们只好又买了筛子,把细粉筛来,粗的倒掉。我们用水调和好细粉,加进生石灰,再加点适量的砂,居然还能慢慢凝结。搭在那边,一天后,硬如石头。也不知道这一大坨灰不灰黑不黑的怪东西,算不算成功做出水泥。

第三,喜除四害。

首先是除臭虫,根据学校统一安排,每个系科照轮,每个寝室照排队。我们两人抬自己睡的叠床,在饭堂的锅炉房边上空地排队,师傅拿着锅炉蒸汽皮管枪头,对每个床的缝隙进行全方位扫射。杀虫的效果,确实非常好。经个把月努力,基本上把校内的臭虫消灭得干干净净。

其次是除麻雀,一搞一二个月,整一个盛况空前,我们与全杭州市民一道,到玉皇山、黄龙洞一带麻雀聚居点开展一场全民战争,现场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爆竹阵阵,竹棒、笤帚齐上阵,竹竿上绑着的破脸盆,敲起来整个西湖都能听见回响。

直使麻雀无处落脚,只好一直飞在空中,直到活活累死掉下,雀生生无可恋,稀里糊涂成为我们的战利品。我们把可怜的小雀儿们的小脚丫子齐齐剪下,互相比赛。系里统一收集了,向上级报喜。

其三除老鼠。无非是找鼠窝,下鼠药什么的,常规动作。但老鼠太狡猾,实在不好抓。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上头,我的运气比同学们要好得多,我在整理系里一批老办公桌过程中,意外在抽屉中,发现一窝十只的红肉的老鼠崽。割下尾巴,交到系里,马上成为全系的除老鼠积极分子。

其四除蚊虫,夏日黄昏,我们用肥皂水,擦在脸盆内壁,找到蚊虫虬结成团乱飞的地方,向空中抡圆了胳膊,将脸盆对着蚊虫群挥动,左手挥累了,再用右手挥。路人看上去,说好听点,像是一群正在大战风车的唐吉诃德们,说难听点,就是杭州人嘴里说的,是一群吃饱了呒事做的“六儿”。回去后,我们对拈在脸盆上的蚊虫,小心翼翼进行清理清点,在比只数的同时,为了杜绝作弊,还要比死蚊虫身体的完整度,因为蚊虫在大力拍击下,会模糊成团,不好分辨只数。然后再在班内排名,而每班抓蚊子的总数,又要在全系排名,并予以上报校部,至于系与系之间是否要比赛只数,我忘记了。

四、快乐赚钱

当初同学们,脚上都是家里纳的全布底的布鞋,我穿的几双鞋,是发小彭君礼兄(当初他在中文系读书)特意从家里带来送给我的,他老娘是上下三村的纳鞋底高手。布的鞋底容易烂。我们几个班委一合计,认为这是一个商机。我到系里开了证明,特意到杭州轮胎厂讨来废轮胎,剪成鞋底大小,再用挫刀挫成厚薄适中的橡胶板板。买来胶水,粘在布鞋底。收费一毛二一双,我们三个人在校门口内摆摊,场面一摊开,生意不要太好!同学们,包括各个老师,都排队过来粘鞋底,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赚钱的快乐!赚来的钱,每笔记在帐上,统一充作班费。

五、意外时刻

期间,还是出过一些事情。在秦望山校区时,为响应关于“到大江大海中去锻炼”的指示。系里组织我们所有的人,都必须到山下的钱塘江中去游泳。我们这些旱鸭子,都只敢在岸边摆摆样子,一名来自福建的同学,水性好,游得稍微出了一点。突然,有一批从新安江上游放排放下来的原木树排,总有几里长、几个平方公里大。浩浩荡荡,偏离了航道,一下子把该同学卷到排底。我们一个个都当场吓傻了。

我只记得,那天钱塘江的浪头带着浓浓土腥味,放排的原木撞在岸边礁石上,树皮剥落的声响像是令人牙酸的撕布声。当晚,打捞队的手电筒光柱扫过江面时,无数银鱼跃出水面,像撒了把会动的纸钱。等到人捞上来,已是转天。家长从福建赶来学校,那哭声惨的呀,我到现在还记得。最后好像也就不了了之。

毕业前的一天晚饭后,我们班开了最后一次班会。军代表念完分配名单,红伢儿突然站起来,唱《团结就是力量》,唱着唱着变成了《毕业歌》。月光透过“超英赶美”的布标语,照进教室,在地上泛着影影绰绰的白光。突然又来了一阵风,那标语儿,在穿堂风里扑啦啦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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