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开始重新画画的初始,我就幻想我的绘画将会是一个个有意味的系列,若假以时日,能累积成一个稍具规模的体系。
因此在一次与老师的闲聊中,我说我的第一个系列将会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作家们。
“画家通常不会这样来安排题材,这是一个写作者才会有的视角。”老师说,“不过这挺好,一个庞大的计划,可以坚持一直画下去。”
2022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评选,中国女作家残雪一如既往地陪跑,像一直以来外界呼声极高、本身就跑马拉松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树一样,她又一次暂时没能获得奖项。
那一年,80多高龄的安妮·艾尔诺(Annie Ernaux)凭借“无人称自传”《悠悠岁月》,以及她以患有阿尔茨海默症母亲为原型写就的《一个女人的故事》等作品,成为法国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作家。瑞典文学院给出了“她以勇气和敏锐的洞察力揭示了个人记忆的根源、隔阂和集体限制”的颁奖辞。
我选了一张安妮·艾尔诺靠在书桌边的资料来创作,整个过程进展得比较顺利,只持续了约二、三个小时。尽管现在看,色彩有点偏灰,无论如何,我把她画像了。
从一个杂货店女孩经由高等教育实现阶层跃迁,到最终一举赢得诺奖,我画了一个成熟但依然留存着些许女孩子气息的安妮·艾尔诺。肖像远比获奖时的她年轻,也多了些作家在《我的青春之城》中的妩媚。后来我到法国巴黎参加小友的毕业典礼期间,她带我逛了著名的伽利玛出版社(Éditions Gallimard),当看到名作者墙上的安妮·艾尔诺像,竟生出了一股别样的亲切感,我在她的头像旁比了个手势,并与其合影留念。
在紧接着的2024年,韩国女作家韩江的肖像创作自然接续。此前小友就推荐了她的《素食者》给我阅读,不能不说,我当时被深深触动到了。那种震撼的感觉,大抵不亚于加西亚·马尔克斯第一次读弗兰兹·卡夫卡《变形记》时发出的感叹:“以前我都不知道,还有人能像这样子写东西”。
小友从高中时开始回归关注东亚女作家的作品,陆续买了不少金爱烂、金翠等作家的书跟我分享。奇怪的是,她总是在更多的人证实她们作品的价值之前,就已经开始深深沉迷其中。因此当韩江获奖的消息传出时,她隔着大半个地球跟我说,她也是与诺奖作者有互动并递过明信片的人。至于明信片的内容,写的恰恰就是她不光自己喜欢韩江的书,还和与韩江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妈妈一起分享了《素食者》。
她同时给我发了2023年9月4日那天,她在巴黎凤凰书店参加韩江《永不告别》签售会上根据现场法语口译整理的文章——《韩江:我被极端的痛苦和不可思议的美丽吸引》。这篇文章后经授权,被国内一个知名的韩国文学账号转载,公众号与微博给文章匹配的按语叫“用文字抵达现场”。现在想来,这大概会是小友迄今为止,也许还包括今后很长的一段时光里,与诺奖得主距离最近的一次。
我即时给小友回馈了韩江的肖像,也许因为同样有些出乎意料,她回了个“哟”表示鼓励与赞叹。画韩江的肖像时,我第一次尝试引入了与其代表作《素食者》相关的色彩、意象作为背景。老师说,从单纯的人物到画面环境氛围的营造,这是绘画向前一步的必由之路。
诺奖得主中,一起与小友阅读得较多的还有波兰女诗人维丝瓦娃·辛波斯卡的作品。于我,由于历史上波兰是个饱受战火苦难的国度,因而辛波斯卡必然是个痛苦的诗人。于她,因为能将辛波斯卡的诗倒背如流,于是习惯了常常用她的诗句来跟我对话或者辩论——
“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比任何一个地方拥有更多的天空”;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只有玫瑰才能盛开如玫瑰,别的不能”。
小友写诗,幼年时已偶有惊人之句乍现,有了生活的历练与广博的阅读后,诗歌正写得越来越风生水起。有时候读她的句子,觉得自己的一些长文,连她诗歌中一两句像样的话语都没有。但她却会告诉我,诗歌必须那样,散文是另一回事。偶尔她强横把我按到凳子上打开Pad,逼迫我七步成诗,不管写什么都可以。因为她觉得写诗至少可以让我学会给作品取题目,这样就不至于在给自己的书命名时,时不时冒出的都是似曾相识的名字。
拿《陆上行舟》来说,就被她吐槽是对原创维尔纳·赫尔佐格的抄袭。她半开玩笑地把我的那些“七步诗”归集到“余秀华二世”的文件夹里。她说,不要轻视她,她的诗歌里有某些卑微而强悍的东西。
“我向所有人道歉,我无法成为每一个男人和女人。”我以小友的方式表明态度,并接着说,“我向万物道歉,我不能同时到达每一个地方。”
吟咏辛波斯卡的诗句,竟使我面对为她创作的肖像时,也不自觉生出想要道歉的感觉。“我为拙劣的技艺向诗人的美丽道歉,原谅我,不要怪罪我借用了写实的语言,又贪婪地奢求现代性的轻盈。”
不出意外地,当绘画坚持循着设定的方向行进,思维却偶尔偏离并改变了既有的轨迹。从创作的角度,毋宁理解成认知与实践的一次次拓展。尤其是当我以“女性的力量”作为一个系列的主题时,一些别的形象开始闯入,告诉我除了文学,还有哲学思辨、政治与社会理论甚至体育、医学等其他领域的佼佼者,同样值得重视。
西蒙娜·薇依是20世纪法国的哲学家、社会活动家和神秘主义思想家,多年以前我就读过她的《在期待之中》。西蒙娜·薇依的人生宛如一个剧情片,她出生于富裕的犹太中产阶级家庭,为了考察无产阶级的状况放弃教职到工厂做学徒。她打破“若世间没有不幸,我们会以为自己在天堂”的幻觉,体察“有时,当生活过于艰难,你甚至会忘记自己是个人”。由于夜以继日地拼命工作,加上长期甘于贫困而营养不良,最终逝于结核病。
但我画里的西蒙娜·薇依平静而祥和,她的表情里没有任何撕裂的东西。老师说那是我画得最好的肖像之一。那么,她是不是那个与“自己胸中悲哀的骑兵搏斗的英雄”呢?
纪念马克思诞辰207周年的日子里,我想起了德国的罗莎·卢森堡。在浙大的整个研究生学习阶段,我的老师每每在课堂内外说到这个名字时,都会紧接着说出“哲学博士”与“女革命家”的语词。我研究过“西马”中的米利班德,还写过一篇永不会再有的优秀论文,但对罗莎·卢森堡所知甚少。老师曾预判她的著作被重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也从没有看到过她的原著,我知道她为“革命”牺牲了。作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杰出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她被列宁誉为“革命之鹰”。
罗莎·卢森堡的肖像选择了典型的四分之三侧角度,她目光坚定,像是要穿越历史的重重迷雾。
西蒙娜·薇依与罗莎·卢森堡继续改变了女性系列肖像的叙事路向。在讨论这组作品以及全书的题目时,老师一度给出了《绘声绘色》的建议。从画集与笔记的角度出发,那是一个最好不过的选择。肖像为体,“色”代表画,作为阐释与延伸的文本为画作发“声”。但她们的人生如此厚重,“声色”两字在不懂的人那里又极易被俗化与误读,以至于我不得不一声叹息后忍痛割爱。
《陆上行舟》是德国新浪潮电影代表人物沃纳·赫尔佐格的一部电影名,如果看过关于他与保罗·克罗宁的同名访谈录,就会明白“陆上行舟”讲的不是非理性地违背自然规律,更非自艾自怨地感慨世事艰难。这位疯狂的电影人,为了他的电影理想和理想的电影,真真正正地在极端环境下把大船拖到山上再让其滑入水道,沃纳·赫尔佐格和他的团队硬生生地完成了一部在他人看来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巨制。
巴黎奥运会前夕,小友去葡萄牙旅行,当她抵达罗卡角,伫立在葡萄牙也是欧亚大陆的最西端,感受大西洋扑面而来的海风时,一头短发乱吹,挡住了她大半个额头与大半张脸,但她的心是欢喜的,“怎么大风越狠,我心越荡”?天之涯海之角,她看到了边界之外另一个浩瀚世界的可能性。
“陆止于此,海始于斯”。
费尔南多·佩索阿之后,她认识了葡萄牙最著名的诗人路易·德·卡蒙斯。记忆中,似乎没有一个诗人因文学成就被称为“国父”。
回到巴黎参与奥运会志愿服务约第10天,小友遇见了造访“中国之家”的郑钦文,这位年仅20出头的国际级网球健将,在罗兰·加洛斯的红土上战胜克罗地亚选手维基奇,创造了中国网球单打的奥运最好成绩。“中国之家”的冠军榜上新添了她的名字,她也以突然被集结拍下的一张大合影将胜利的喜悦分享给默默奉献的志愿者们。刚刚过去的2025年法网,虽然她遗憾止步8强,但依然取得了个人在这项赛事上的最好成绩。而在之前的罗马红土,她战胜了赛会一号种子选手阿利纳·斯亚希热纳·萨巴伦卡。那一回,她以实力与智慧告诉世界“山海可平”。
巴黎奥运会,国乒选手孙颖莎作为亚洲代表出席闭幕式,与时任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和其他代表一起吹灭奥运圣火。平日里人见人爱的“小豆包”化身竞技场上的“小魔王”,一次次为祖国赢得荣誉。
零零后运动员的魅力,远不止于赛场上的精彩表现,面对媒体的采访,她们开启了属于自己的真实话语表达与自信从容。
为如此优秀的运动员造像无疑充满了极大的风险,但是爱的情感充溢其中,落到画布上,就变成诚实朴素的笔触。这些肖像有些呈现了某种未完成态,正如年轻运动员还将不断去超越的自我与未来。而当老师也加入其中,体育精神进一步在艺术的天地里延展成归属于集体的欢乐与荣耀。
回到梦想最初出发的地方,我以老师铺过底的亚麻布与珍藏版颜料,向“青蒿素之母”屠呦呦行最虔敬的注目礼。坦诚说,在她成为第一位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华人科学家前,我对她的了解非常有限。
“跟你说,郑晓龙导演让我出演屠呦呦。”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当汽车穿过西湖区转塘地段那条两侧长满庄稼的城乡结合部小道时,浙江姑娘、影后周迅在副驾上侧身转头向我透露这一重磅消息时的神情。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江南的风掀起《诗经》的一角,预示了江浙大地上诞生的女孩从父母赐予她名字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将与青蒿素结下不解之缘。
“得益于屠呦呦的研究,过去10年全球疟疾死亡率下降了50%,感染率降低了40%。”2015年的瑞典卡罗林斯卡医学院诺贝尔大厅,评审委员会用一组数据雄辩地证明了她对人类的贡献。
2021年的国庆,《功勋》震撼上线,另一个江南的灵秀女子,将前辈科学家平凡卓越的故事通过屏幕送进了千家万户。
璀璨灯火里,我萌生了画一件温暖作品的构想,线稿不停变化,一会是年轻时拎着手提袋的屠呦呦,一会又变成了周迅的屠呦呦实验室造型,科学与艺术完美融合,有很长的时间,我已经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屠呦呦。
每一个领域的精进与登顶都宛如陆上行舟?
不排除“陆上行舟”有时象征了某种特定的境遇,但诚如沃纳·赫尔佐格所言,“陆上行舟”首先是一种信念。我深信每个人都有自己心灵的“罗卡角”,在那里,我们为每一艘起航再出发的船只呼喊——
“陆止于此,海始于斯。”
(图源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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