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頫的“初心”

公元1322年，赵孟頫像往常一样起来观书写字，和来访的朋友谈笑风生。黄昏时分，小歇一会后的他再也没醒来，溘然长逝，在他身后留下了700多年的空前绝响。

在外人看来，他是人生赢家：英俊潇洒，帝王苗裔，有举案齐眉的婚姻，位极人臣；还是一个“斜杠青年”：写的字清秀俊逸，绘画更是登峰造极，连乾隆皇帝都是他的“迷弟”。但作为赵宋子孙，这位绝世奇才出仕元朝的“贰臣”之举使其毁誉参半，在中国艺术史上留下了悲欣交加的人生。

出仕新朝的背后有怎样的初心？他看似风光无限的一生又遇到了怎样的纠结和彷徨？ 

一

有人说，出仕与入世是传统读书人千百年来的经典难题，而赵孟頫面对的是有史以来最复杂的一种。滚滚时代洪流里，是末代王孙的命运挣扎。

儒家教化为读书人锚定了人格坐标，滋养了少年的心灵，赵孟頫不仅有文人梦，也有致君尧舜的壮志豪情。

但时代的灰尘落在每个人的头上都是一场沙尘暴。忽必烈的马蹄不仅击碎南宋“直把杭州作汴州”的美梦，也碾碎了他天真烂漫的理想。

举目怆然间，面对山河的破碎，赵孟頫只能蛰居德清乡间，专注于学业。今天，赵孟頫以书画大家的身份为世人熟知，殊不知青年时代的赵孟頫，曾以儒家学者自诩，在书写儒家著作后会署上“后学赵孟頫书”。 赵孟頫曾表明“学者初心”的心迹：“士少而学之于家，盖亦欲出而用之于国，使圣贤之泽沛然及于天下，此学者之初心。”凭借过目不忘的聪慧与勤奋，27岁时就完成了《尚书集注》，成为吴兴八俊。

不久，赵孟頫的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这个马上得来的王朝求贤若渴，忽必烈派人下江南遍访贤才，而身份特殊、才华横溢的赵孟頫正是他们的目标。

在这出世与入世的艰难抉择中，赵孟頫的内心是分裂的。儒家教育强调忠诚不事二主，而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忽必烈恰是赵宋有血海深仇的宿敌。但作为一介儒生，如果不能匡扶济世，读书何用？经世济民、建功立业成为赵孟頫仕元的初心。

忽必烈把赵孟頫请到大都时，做足了礼贤下士的戏份，不拘于君臣之礼，从琴棋书画聊到治国理政。忽必烈见到“神采秀异，珠明玉润，照耀殿庭”的赵孟頫，赞其为“神仙中人”。赵孟頫为忽必烈起草诏书，挥笔而就，忽必烈阅后，称其为“嘴替”。接着，从货币改革到赈济灾民再到铲除权臣，赵孟頫都做得有板有眼，展现其经邦济世的雄心与参政热情。

然而，官场生活并非想象中的光鲜亮丽。同僚的排挤、羁旅他乡的惆怅、北国生活的窘迫，让他对自己的选择陷入了怀疑，内心有着难以排解的愧疚与困顿。 “误落尘网中，四度京华春” “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在一首首“自责”的诗句后，流露出不易觉察的隐痛。

二

在波诡云谲的政治舞台上，赵孟頫后半生都没能实现“志于道”的“学者初心”，但在翰墨丹青与诗词歌赋中“游于艺”，这为他展开了一方可以尽情释放悲痛和享受艺术狂欢的广阔世界。

赵孟頫一生未经怀才不遇之苦楚，然而南宋遗臣的身份却令他进退维谷。当忽必烈与他谈论治国治国安邦之策时，他惊慌失措。1295年，赵孟頫在身居高位时急流勇退，“自济南罢官归里”。 

赵孟頫在时代夹缝中艰难前行，他的孤愤、煎熬、忧患铸成了艺术奋进的动力，推动着他走向艺术生涯的炉火纯青。“诗书画印”都冠绝一时，在其诸多艺术成就中，绘画成“元人冠冕”而书法则“书迈唐宋”。

绘画上，高古清远，气韵非凡。鞍马、人物、竹石、花鸟、山水样样精通，写意、工笔、水墨出神入化。其中，他的山水画成就最高。他从南宋“精雕细刻、赋色浓艳”的巧精致的残山片水的画风中解放出来，用更大视野、尺幅，更简约的笔墨勾勒山川神韵，形成清丽空灵的雅韵。

在《鹊华秋色图》这幅传世名作中，水墨山水和青绿山水巧妙融合，山水微茫之间，济南的风光被画成了不落纤尘的乐土。他的人物和鞍马图师法唐宋，作品笔触凝重，形象逼真。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记录了赵孟頫所画骏马帮助一个书生摆脱困境的传奇故事，可见赵氏画马形态之真。

书法上，外柔内刚，俊秀清逸。赵孟頫在楷书、行书、草书、隶书乃至篆书都有深厚造诣。少年成名的他就备受追捧，经常一字难求，“爱豆”们甚至只要“得片纸只字”就心满意足。先天禀赋加后天的勤奋，终于造就“复二王之古，开一代风气”的一代宗师。

赵孟頫的书风博采众长，深得“魏晋风流”的“二王”，又吸收“盛唐气象”的李邕，开创了韵味独特的“赵体”，既外柔内刚、端庄秀逸而又骨力遒劲，既有雍容典雅的“富贵气”，有又洒脱宁静的“山林气”。作为“楷书四大家”之一，他为后世提供了新的书写范本，其作品至今仍是后学临摹与研习的必修课。

三

赵孟頫的人生交织着焦灼与宁静、彷徨与坦然，无论是在仕途上还是艺术道路上，他总是在两极之间踟蹰。这是时代洪流雕琢的个人命运，但正是这种内在张力，铸就了他立体且深邃的个性，使得他的人生轨迹耐人寻味。

在一些人看来，作为宋太祖的嫡系子孙，向异族投怀送抱，无异于数典忘祖，为天下读书人不齿。相传，赵孟頫做官回乡探亲，族兄赵孟坚觉得他没骨气，拒不接见，后来即使见了面也各种讥讽，赵孟頫走后还命人为椅子“消毒”。宋室后裔的他，一生都背负着这样的道德压力，成为他毕生的心结，以至于晚年在祖宗排位前忏悔自责。

在王朝更迭，文脉岌岌可危的乱世变故中，民族矛盾暗流涌动的时代洪流中，赵氏为何能不顾个人荣辱，出仕元朝？

在改朝换代之际，赵孟頫既没有固守所谓“气节”。比效忠一家一姓、个人的生死和荣辱更重要的是艺术舞台、艺术生命和文化传统。 

宋元之交，在那个中华大地遭兵燹之祸，中华文明命悬一线，气若游丝，文化艺术几乎要陷入绝境的时代，赵孟頫提出所谓“古意”，不仅是指笔法上追求自然神妙的艺术效果，更是指捍卫和弘扬民族文化的审美理想。

“齿豁童头六十三，一生事事总堪惭。惟余笔砚情犹在，留与人间作笑谈。”文脉的传承，不忍挚爱的文化衰落，是其后半生忍辱负重，出仕元朝的信念。

赵孟頫仕元是艰难的，而这一抉择也恰为赵孟頫的打开了一扇窗。相比于留在故乡德清做一个小镇文艺青年，“国际化”大都的艺术视野和格局塑造了无与伦比的赵孟頫。

有机会接触历代“古画”，让他从南宋追求精致的画风中解放出来，有了融合南北典雅和“古意”的艺术观念。他还借鉴说波斯语的画匠的技艺，品鉴过南方士人不曾见过的宫廷奇珍异宝……异质文化的碰撞，博观约取，厚积薄发，让他在艺术风格上独树一帜。比如，他在大都结交天竺僧人，又参考自己见过的唐代卢楞迦罗汉画像，结合自己的见闻，创作出《红衣罗汉图》这幅“粗有古意”的画作。

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他没有奴颜媚骨，只有宁静的风流潇洒，在逾七百年的悠长岁月中，赵孟頫用如椽大笔将魏晋古风、唐宋遗韵汇入中华文脉的涓涓流水中，用他的才华、坚韧与隐忍，在“失节”中实现了他的“学者初心”。 

在历史剧变中，有人杀身成仁，有人忍辱负重；有人为了名利恩宠苟活，有的人却选择挺起脊梁，傲然前行。赵孟頫留后世的，不仅有经世济民的一腔热血、雍容闲雅的笔墨意蕴，更有在文化的衰落遗失边缘坚守传承的执著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