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西湖的湖山之间,许多仁人志士长眠于此,他们将自己生命和信仰与西湖连为一体。在西湖南屏山脚下,掩映在苍山翠柏下的张煌言墓显得落寞,也比任何一个名人坟塚显得悲怆沉默。
相比于岳飞和于谦,西湖三杰之一的张煌言有些低调。作为一介书生,在明朝覆亡之时,投笔从戎,辗转与山海之间中抗争,用铁血孤胆战斗至最后,直至魂归西湖畔,为西湖的无边风月增添了凛然风骨。
一个文弱书生缘何投笔从戎,以一人之力撑起南明?他又凭什么能和岳飞、于谦齐名?让我们穿越到四百年前烽火狼烟,去瞻仰大明王朝最后的英雄,读懂他的抗争、他的颠沛流离、他的慷慨就义。
杭州西湖景区南屏山下,张苍水墓。视觉中国。
一
有人说,乱世之中,一人若背负大义,则需要独自对抗邪恶与幽暗。但“德不孤,必有邻”,张苍水在“成仁”的道路上,并不孤单。
英雄无惧独行,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因其心有所寄,即使独行也可成众。
张苍水出生在宁波鄞县的官宦人家,从小就深受儒家文化的熏陶,作为一名忧国忧民、胸怀大志的知识分子,张沧水文武皆备,关心时局。
自古英雄出少年,张苍水出道即巅峰。风雨飘摇的朝廷“以兵事急”,考察文武知识。张苍水不仅在策论中下笔千言,还在骑射科目中三发连中,顺利赢得功名。
可是在滚滚时代洪流中,未等张沧水大放异彩,一展文韬武略,大明王朝就在李自成大顺军的震天杀声和满清铁骑声中灰飞烟灭了。
此时的张煌言若是能“剃发易服”,或许功名利禄仍近在咫尺。但整聋发聩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教诲激起了他的刚烈血性。
历史的潮流把他推向了风口浪尖。当百万亡灵之魂在江南的天际徘徊,空气中飘荡着悲怆与不屈,青年书生张煌言挺身而出,誓将一腔热血洒向这烽火连天的疆场,孤身抗清,长达十九载春秋。
在宁波府内的城隍庙中,张煌言与一群满腔热血的志士仁人振臂高呼。许多不愿屈膝以求苟活、剃发以示归顺的英勇之士扛起抗清大旗。先是投奔城隍庙外的钱肃乐,后是聚在鲁王朱以海旗下,为招募义军奔走相告。在满清铁骑兵临城下的危急关头,张煌言及其领导的义军犹如一把楔子,深深扎入东南沿海,令清廷寝食难安。
值得一提的是,张苍水举起抗清大旗时候,只是一介有功名的书生,不是峨冠博带的当朝士大夫,纵然“将略平生非所长”,只因国难当头,同仇敌忾,毁家纾难,共赴国难,冒着必死之心,尽着臣子的本分。
“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在神州陆沉的至暗时刻,没有崇高的理想指引,张煌言或许很难孤踞海上顽强抗清。但他为江山和百姓的赤子之心代表世道人心,这是他笃行的底气所在。
二
英雄从来不会形单影只,在风雨如晦的历史中,总有意气相投的仁人志士结伴而行,在黑暗的铁屋中撕开一个口子,用凛然正气汇聚成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
在南明诸多人物中,张煌言并不显赫,但算得上是完人。张煌言的抗清之路不仅靠孤勇与赤诚,更是以一种“统一战线”的策略,为南明撑起了一片天。
1645年,当杭州陷落时,命运的齿轮让张煌言与张名振相遇。在那风尘仆仆的岁月里,两位英雄因共同的抗清志向而惺惺相惜,这份深厚的情谊让他们携手成了鲁王最坚实的拥趸。他们肝胆相照,共同奋斗,创造了三次挺进长江的辉煌战绩。虽然在崇明岛建立的“根据地”战果有限,但也让清廷不堪其扰。
随着时间的推移,张煌言深刻认识到,仅凭一己之力难以撼动清廷的统治基础。于是,他开始与郑成功联手抗清。张煌言和郑成功虽各为其主,但志向相投,双方联手北伐。郑成功的海军封锁了清军的补给线,而张煌言则组织民兵,相互配合,兵锋直指南京。
大军势如破竹,横扫半壁江山,令清庭震动,复明的曙光似乎已近在咫尺。然而,郑成功被胜利冲昏头脑,延误战机,南京城下的失利让郑成功退回海上,张煌言腹背受敌,只能狼狈撤军,最后仅剩百余残兵。
更让张煌言痛心疾首的,是南明政权如同一盘散沙,各派勾心斗角,使得复国大业屡遭挫折。即便如此,张煌言仍不懈努力,试图修补南明内部的裂痕,斡旋于各派势力之中,无论何人掌权,他始终致力于促进内部团结,以图东山再起。
张苍水虽有救国的壮志,但也懂得现实,绝不做螳臂当车的无谓牺牲。随着鲁王和郑成功先后病逝,反清复明走入死胡同,历史大势已去,他决意从这个充满刀光剑影的世界隐退,孤独守护大明的残山剩水。因为不愿意牵连更多的人,便解散义军,马放南山,驾一叶扁舟,带着几个不肯离开的死士结庐在舟山花岙岛,在浊浪滔天的海岛做最后的精神抵抗。
张煌言(张苍水),南明儒将、诗人。视觉中国。
三
英雄身后不寂寞,马革裹尸,因其浩然正气长存,纵使粉身碎骨亦能流芳百世。
清朝视其为芒刺在背,为抓捕张煌言费尽心机。清庭为追捕张煌言,布下了天罗地网。因为叛徒出卖,最终清兵找到了他的藏身之地。
清廷提督为了劝降,许以高官厚禄,但张煌言决然回绝:“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今日之事,速死而已。”在押往杭州的路上,一个守夜兵丁突然唱起《苏武牧羊》,将他比作苏武,以此表达张煌言如苏武式的气节的敬佩的曲幽心声。张披衣起身,扣船舷和之,也仿佛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
在牢房里的最后时刻,他写下“生比鸿毛犹负国,死留碧血欲支天。忠贞自是孤臣事,敢望千秋信史传”;“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此心光明的他将一腔的孤愤付诸为可歌可泣、句句铿锵的诗,视岳飞、于谦为精神楷模,愿逝后葬于西子湖畔,与先辈比邻而葬。
此刻的他对生死早已淡然处之,他并非不惜生,而是更向往“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的境界。
“时穷节乃见”,在天崩地解的易代之际,这一腔孤胆,一身正气缘何而来?
时刻浮现在脑海里的是文天祥的高大身影。在给友人、敌人和自勉的诗文中,张苍水总以文天祥视为楷模,以此矫正自己的道德坐标,自我暗示有一天会走上和文天祥一样的路。“叠山迟死文山早,青史他年任是非”。在狱中,他尽情挥笔,一遍又一遍书写文天祥《正气歌》。
清政府见张煌言难以招安,便只能肉体消灭。他面无惧色遥望吴山,叹息“好山色,可惜沦于腥膻”,然后慨然赴死。临刑时,张煌言拒绝跪着受刑,因为他难以接受以这样的姿态退出人间。
此生笑看风云起,龙吟虎啸且相随。陪伴其万古长眠的不仅有出生入死的贴身下属,前赴后继的英雄豪杰,更有后世无数守卫“好山色”的追随者,共同笃守这个血性男儿一生的夙愿。
反清复明的空谷足音,在二百余年的高压统治下,终于汇入辛亥革命的历史洪流中。辛亥革命元老章太炎是张苍水的异代知音,极为敬重这位抗清英雄,死后安葬于张煌言墓边。章太炎夫人在墓边的诗成为两人精神谱系的注脚:“异代萧条同此志,相逢应共说兴亡。”所谓英雄不孤,两个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英雄在地底下相互慰藉。
历史潮流滚滚向前,民族的血性从未暗淡。今天,张煌言感动世人的,在于国破家亡之际挺身而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勇气,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无畏;为拯救气若游丝的大明和抑郁乎文哉的中国,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矢志不渝。他的忠贞与英勇,不仅仅是为了那个垂暮的明朝,更是为了捍卫他心中故国衣冠、卓越的文化与不朽的民族精神。正是这份质朴而赤忱的家国情怀,让中国人历经磨难而不屈,迸发出无尽的力量。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时间可以销蚀历史的划痕,却不能消解理想与信念。经历战火的淬炼和岁月的打磨千年一脉的民族气节,为后人锚定了爱国主义和家国情怀的历史坐标,历史回响仍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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