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APP
    扫描二维码
    下载潮新闻客户端
    读报

    掌故丛谈|且饮美酒登高楼:读《进学记》札记

    潮新闻 周维强2025-05-06 10:45全网传播量1081
    00:00
    00:00
    01徐朔方教授古代戏曲,汇通中西,教学严格。曾批评一位毕业生论文病句错字多,不合格,体现其严谨学风。
    02王季思对待学生宽厚,重视师生传授,与徐朔方风格迥异,但都培养出了得意弟子,说明宽严无定论,关键在受教者态度。
    03刘操南会通中西,文理兼修,但晚年历算著述未能出版,因不被中文系接纳,反映学术评价体系的局限性。
    04日本学者金文京通过民俗学考察丰富学术研究,退休后转聘鹤见大学,在优美环境中继续学术生涯,相较刘操南,显得更为圆满。
    05黄仕忠将多位师长的故事整理成书《进学记》,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2024年10月出版,展现了学者们的治学态度和人生经历。
    以上内容由传播大模型和DeepSeek生成,仅供参考

    中山大学中文系王季思先生、杭州大学中文系徐朔方先生,都是研治中国古代戏曲的大家,但性格有别,个人成长道路不同,教授弟子的风格亦相反,两极对照,饶有趣味。

    徐朔方大学读的是英文系,后来才转到古代戏曲,汇通中西而注力于古代戏曲,卓成一家。徐先生通常不会请人到家里来,也不鼓励学生去拜见前辈,除非有事。他说,大家都忙,不要无端去打搅,真想了解,就去读他的书。我记得北师大英文系的郑敏先生也有这样的话,大意是说她不愿意学生没事到她家里,如果有了学术问题要讨论,则可另当别论。黄仕忠《往事如轻烟摇曳在风中:怀念业师徐朔方先生》一文里转述了廖可斌讲的一桩故事,有位外地学子慕名去见徐朔方先生,甫一见面,徐先生劈头就问:“有何见教?”该生讪讪地说只是想见见他。徐先生说:“那你现在见过了,可以走了。”顺手拿起书看起来。

    也是在这一篇里,黄仕忠讲了徐先生严厉严格的一个故事,当时有位60年代的毕业生,因晋升职称需专家意见,便给母校送了篇手写的论文,谈《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系里交给徐先生评审。徐先生的评语是:姑且不论观点如何,仅这么多病句错字,就不合格!系里极是尴尬,只好悄悄换个人重写了评语。

    1998年前后,黄仕忠在杭州拜望朔方师。

    徐先生做学术讨论,也是毫不客气地对即使是权威的观点也直截了当提出批评,且指名道姓。徐先生认为,所有人在学术上都是平等的,指名道姓,才是对他人的尊重。所以黄仕忠考上徐先生研究生,有人还替黄捏了把汗。然而也正是受惠于徐先生的严格指导,黄仕忠走入了学术的正途。黄仕忠在中大任教后,回杭每次见徐先生,他总是当面批评说:“你写得太多,太快了。”黄仕忠领会徐先生的意思:写得太多,意味读得太少;写得太快,则仍未去其浮躁,思考尚未成熟即图相炫。这也提醒黄仕忠要沉得住气,文章写好后不妨放一放,冷一冷。史学大家陈垣对学生也有这样的提点,文章写好了不要急于发表,再多看几遍,再多改一改。

    而王季思和徐朔方则大异其趣。1986年黄仕忠考上王季思的博士生,临行前,徐朔方对黄说:“……王先生也是我的老师,但我们的风格完全不同,我们的意见也不完全相同;我这里是讲批评的,王先生是不批评学生的;你要么适应,要么不适应。”先后师从徐先生、王先生多年后,黄仕忠有了切身的体会,才能在《徐门问学记》一文里写出了对王、徐二先生的真切的认识:王先生早年籍籍无名却大受吴梅先生的恩惠,或许与他一生对待学生特别宽厚,并重视师生传授与提携后进,有其一定的联系;而徐先生从研读西方文学起步而归于研究中国古代文学,更多的是以一己之力、特立独行地进入到学术深处,故更多地强调学者个人的操守,对于非学术行为毫不宽贷。王宽徐严,但都带出了得意弟子,这也可知对学生到底是宽一点好还是严一点好原无一定之论,这儿主要的还不在施教者如何教,主要的还是应该在于受教者如何接受或如何对待老师的施教。

    1990年1月,黄仕忠在王季思先生家客厅。

    黄仕忠从王季思读博时,王先生已年逾八旬,所以想到了薪火相传的问题,学术梯队得以建立;而徐朔方其时正当盛年,个人学术生命处在高峰状态,不太关注也不太赞同“构建学术梯队”。黄仕忠也因此在《徐门问学记》里感叹:“……以群体的力量来弥补其不足,让一个普通的学者,也能够发挥其最大的潜能,也应该看作是学术的福气。”话虽如此说,但个性的不同,有时也是难以能够想到或去做相同的事的。不知道徐先生晚年是不是起过薪火相传建学术梯队的念头?冥冥之中,或许也真有老天注定也说不定的。看看都是性格、环境的偶然不同导致了不同的结果,但这个“偶然”就一定是“偶然”么?

    刘操南先生的学术人生尤其让我唏嘘感慨。我读初中时就看过刘操南整理的《武松演义》,所以也是早闻大名。读黄仕忠《胸中剩有丘陵在,好听昭时鸣玉珂:怀念刘操南先生》知刘先生抗战时读浙大,在浙大迁至广西宜山时由史地系转中国文学系,但仍修文、理两科,从钱宝琮习天文历算,从缪钺习词章文史,选修何增禄的光学、朱庭祜的地学、张荫麟的史学等,拜费巩为导师学政治学,“会通中西,并非虚语”。刘先生文理撰述颇多,《<海岛算经>源流考》得钱宝琮、李俨、裘冲曼诸先生激赏,裘氏称:“此继杨辉、戴震、李潢未完之业,岂率尔操觚者可比。”1950年中国科学院筹编《中国科学史资料丛刊》,时任副院长的竺可桢要调刘操南到北京,校方不允,终未成行。1952年高校院系调整,刘先生到了新成立的浙江师范学院(后更名杭州大学)中文系。但刘先生晚年,在黄仕忠读研究生时,刘先生的历算著述没有能够出版,“因为这类著作在中文系属于另类,在历史系也无人能做,甚至找不到刊物来发表,可谓‘走投无路’。所以刘先生高手寂寞,无人会、登临意……”

    杭大古籍所同仁合影,左三为刘先生(1986年前后)。

    刘先生大才,他的学问,若单列在中文系或历史系都容不下,没有一个单一的学科可以容纳刘先生的学问,最后只在中国古代小说史方向招研究生。刘先生整理民间文学,结合杭州评话改编古典文学名著《水浒传》而成《武松演义》,但中文系的看不上这些,黄仕忠文章里说:“当时我心中其实并不以为然,认为改写古代的白话小说没有‘学术含量’。与我同样想法的人肯定不少,所以刘先生依然只能踽踽独行。”进入21世纪,黄仕忠访学日本,“发现他们对古典名著做了系统性的改写,这才真正明白刘先生所倡导的工作的价值与意义。”可惜那时刘先生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有点儿没能想明白的是,为什么我们不能自己独立判断刘先生改编古典名著的价值和意义,一定得看到了外国人也这样做,才认同刘先生的工作。是不是我们雅俗之间的门户成见太深,以至于减弱了我们的价值评价的能力?或者还有其他的原因?“1987年,学校未作知会,直接给他(引者按,指刘先生)办理了退休手续,刘先生从此离开了自己深情热爱的教学岗位。”据说刘先生后来贫病交加。一代名师,博学而无所尽展长才,世态炎凉,能不令后来人慨然,世耶时耶命耶运耶?真一句话说不清楚了。

    日本学者金文京,我最先看到他的文章是《关汉卿身世考》,发表在北师大古籍所编的《元代文化研究》第一辑上。二十年多前写“最忆是杭州”系列随笔,其中一篇写关汉卿与杭州,当时从金文京的这篇论文而确知关汉卿出生家境富裕,经济基础雄厚。有了这个认识,关汉卿一生能够留连风月场所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得到解释了。黄仕忠《金文京先生小记》几个细节,活灵活现地传达了金文京的风度。有一年金文京来南京开会,游览明孝陵,“有看相的老妪上前兜生意,国内学者均避之唯恐不及”,金文京被堵住了,老妪大谈金先生八字,“但金先生很认真地听老妪讲完。他愿意听老妪所言,是因为小说戏曲中颇有这类描写,而他则是作为一种民俗学的考察”。金文京做学术,文献材料自然是基础,但也留心文字之外的。金先生担任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所长,却以为是“苦差事”,从此“失去了作为一个学者的‘自由’的日子”,“戏称所长犹若囚徒”,出门必须向所里报告,一切听命于所里职员的安排,“他总是说‘他们’不让如何如何,同时也细心地避免做了所长而给人倨傲的印象。”两件小事,传达出了金先生细心、幽默、和雅以及尊重同仁的品质。2015年金文京先生正式从京都大学退休,转聘到东京的佛教背景的鹤见大学,这所大学知名度虽不高,但“庙寺园林极佳,藏书有特色”。在这样的园林式学府里度过余下的研究生涯,一位学人能有这样的结果,对照刘操南先生,这也可以称作是圆满了。

    读台静农随笔,每感慨台先生常引用“人生实难”古语。这话,陶渊明说过,李白也说过。可见古人也是体验甚深。人生百况,各有不同。如何解法,也是人人不一。想来想去,也是难理清,一时也不知如何说才妥帖。姑且念一句李白的诗:“且饮美酒登高楼。”其他的,一时说不清则不说也罢了。

    黄仕忠先生的这些文章,有的我是最早从微信朋友圈里看到的——我尝说,微信朋友圈也是今日的“微信版《读者》”,稍有不同的是,《读者》杂志是别人编好了给我们看,至于“微信版《读者》”里能看到什么,则决定于你微信朋友圈的范围——黄先生的大学同学有的也是我在杭州多年的老友了。他们转发老同学的文章,我因以先睹为快。现在这些文章合为一书,名《进学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10月出版,重看其中的一些篇什,有所感,乃援笔记之,亦挂一漏万了。

    2025年5月3日,杭州西溪


    “转载请注明出处”

    相关专题
    晚潮:在这里,写点你我的生活
    相关新闻
    掌故丛谈|劝学篇:读《吾爱吾师》札记
    掌故丛谈|刘盼遂在“国语运动”里的著述
    掌故丛谈|黎锦熙先生评徐志摩《残诗》
    掌故丛谈|《钱锺书散文》的一条编者注
    掌故丛谈|“殷富多国府要人……”
    掌故丛谈|对人与事的“正解”
    掌故丛谈|惠兴殉学的一篇新闻稿
    掌故丛谈|我们共同经历的
    掌故丛谈|一个中原学人的人生往事
    掌故丛谈|《武林旧事》里的德寿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