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会被某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牵引,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缠绕,不由自主地踏上一段探索之旅。那日午后,阳光斜斜地洒在飘窗上,我随手翻开一本旧书,“荼蘼”二字跃入眼帘,这个在诗词中频繁出现的词汇,突然变得陌生而神秘,像一扇虚掩的门,诱惑着我去推开它,探寻门后的世界。
都说春光归去花事开始荼蘼了。我原来并不以为荼蘼是一种花,只当作诗文中的动词或者形容词,反而淡泊了其作为春夏之交一种花的意义。我专门翻看了好多资料,大多数的介绍都认为荼蘼是谷雨时节“牡丹、荼靡、楝花”三花之一,是春季最后盛放的花,当它开放的时候就意味着春天的结束。为何古代将这么小众的荼靡当作节气的候花呢?这一认知,瞬间勾起了我的兴趣,仿佛在历史的长河中,发现了一颗隐匿的明珠。
原来,比较起来,宋代是荼靡花最兴的。苏轼曾说过,“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不妆艳已绝,无风香自远。”荼靡不与其他娇花争夺春光,却孤独而顽强地开成自己的春天。短短十个字,将荼蘼的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后来我知道,这是元丰三年的二月他刚刚贬谪到黄州,友人杜沂却胆大情深,顶着重重阻力,三月份就到黄州来探望老朋友了。这让苏轼感慨不已,所以在《杜沂游武昌,以酴醾花、菩萨泉见饷,二首》中既写出了老朋友弥足珍贵的情谊,又透示了自己高洁清远坚韧不拔的品格。
除了那句著名的“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之外,苏轼还在《和文与可洋川园池三十首》中也写过荼靡:“长忆故山寒食夜,野荼蘼发暗香来。分无素手簪罗髻,且折霜蕤浸玉醅。”熙宁八年好友文同知洋州(今陕西洋县)时,修建了洋川园,作了《洋州守居园池三十首》寄给知密州的苏轼。熙宁九年的三月苏轼依题一一和之。这首诗描绘了苏轼对故乡的回忆,那时野生的荼蘼花散发着幽香,既然无法将荼蘼花簪在友人的发间,只能折下花朵浸在酒中,以此寄托情感。
它不与桃李争艳,不与牡丹比贵,偏要在百花凋零后,才缓缓登场,在寂寞中绽放属于自己的芳华。宋代的杨万里在《野荼蘼》一诗中就更为写实了:“去岁诸司赏物华,荼蘼一会属侬家。今年不识荼蘼面,却买茅柴对野花。”从诗中不难看出,荼蘼花并非随处可见,即便在古代,人们想要一睹其芳容,也并非易事,它总是藏在某个隐秘的角落,等待有缘人去发现。而黄庭坚笔下的“肌肤冰雪薰沉水,百草千花莫比芳”,更是将荼蘼的清雅高洁推向了极致,在他心中,荼蘼的香气和姿态,足以让世间百花黯然失色。
带着对荼蘼的好奇,我开始在网上搜索相关信息,没想到竟陷入了一场关于荼蘼真身的激烈争论。《中国植物志》对荼蘼的解释,一说指重瓣空心泡,二说指香水月季;而百度则持荼蘼是悬钩子蔷薇的说法。可现实却与古人笔下的荼蘼花期相悖,重瓣空心泡和香水月季的开放时间都在盛夏6、7月,并非暮春时节。蔷薇科众多花卉花期横跨整个夏日,这让本就模糊的荼蘼形象,变得更加扑朔迷离。部分植物科普学家提出,诗词意象里的荼蘼,应该是大花白木香。它平常较为少见,长出的三片小叶子,很像古书上说的“三叶如品字”,白色重瓣花朵清香四溢,且在4、5月暮春时节准时绽放,与文人笔下的荼蘼高度契合。这场争论,让我感受到了植物学与文学之间的奇妙碰撞,也让我对荼蘼的探寻愈发着迷。
这座城市里是否藏着一株能与古人对话的荼蘼?我问了身边的朋友、同事,甚至在街头随机询问路人,得到的答案却都是摇头。有人甚至露出疑惑的神情,反问我:“荼蘼?那是什么花?”我没有放弃,开始穿梭在杭城的大街小巷,走访了花圃、植物园,穿梭在净寺的古刹之间。在花圃,我仔细观察每一株蔷薇科植物,希望能从它们中间发现荼蘼的身影;在植物园,向工作人员请教,得到的却是模棱两可的回答;漫步在古寺的庭院里,想象着荼蘼在古刹的墙角悄然绽放的模样,然而,一次次的期待,换来的却是一次次的失望。
在探寻荼蘼的过程中,我再次翻开《红楼梦》。曹雪芹常用花来隐喻人物命运,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这一回中,就提到了荼蘼。女仆麝月抽到的花签是“荼蘼——韶华胜极”,预示着花事到了尽头,群芳将要凋谢。文人们常说的爱到荼靡,不正是最璀璨、最繁华的爱即将烟消云散的写照吗?这让我不禁思考,荼蘼为何会成为文学作品中如此悲情的意象?
亦舒的《开到荼蘼》,讲述了一个曲折离奇又充满悲凉的爱情故事。女主人公因感情受挫远走他乡,多年后归来,却发现未婚夫与前男友存在深深的纠葛,最终再次出走北美。书中,荼蘼的悲伤意味贯穿始终,就像主人公的爱情,在最美好的时候走向终结。
王菲演唱过的好歌太多,有如天籁之音,如早期的《容易受伤的女人》《红豆》《相思入骨》《匆匆那年》,以及最近的《世界赠予我的》等等,以至于《开到荼蘼》这首九十年代末期的老歌几乎被人遗忘了,这是王菲首次运用破音技巧,表现一种恐惧爱情的绝望心态。“谁给我全世界,我都会怀疑,心花怒放,却开到荼蘼……”
在这些作品中,荼蘼到底是哪种植物,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它早已超越了植物本身,成为了一种文化符号,承载着人们的情感与思绪。千百年来,人们借荼蘼的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将对时光流逝、美好易逝的感慨,都寄托在了这小小的花朵上。
然而,当我在暮春的山林中漫步时,却有了不一样的感悟。林下阴阴正可人,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形成一片片金色的光斑。王安石说“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此刻的山林,虽然没有了春日繁花的绚烂,却有着独特的静谧与生机。翠鸟在树梢上欢快地鸣唱,“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那清脆的声音,仿佛是大自然最纯真的歌声。
谁说林间花事荼蘼了呢?月季在角落里默默绽放,玉蝉花优雅地舒展花瓣,女贞树郁郁葱葱,七叶花点缀其间。还有酢浆花、紫娇花,它们不声不响地盛开,虽不惊艳,却自有一番韵味。正如有人所说:“人生的幸福来自于自我心扉的突然洞开,有如在阴云中突然阳光显露。彩虹当空,这些看来平淡无奇的东西,是在一株草中看见了琼楼玉宇,是由于心中有一座有情的宝殿。”
在河畔树荫下,我看着大楼的倒影在水中摇曳,光影柔美,“绿树阴浓夏日长 ,楼台倒影入池塘”的景象跃然眼前。河道上,鸥鹭恬然飞过,偶尔驻足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只是,“草深无处不鸣蛙”的场景却难以寻觅,这让我不禁怀念起儿时故乡的夏天,蝉鸣阵阵,蛙声一片,那是多么纯粹而美好的回忆。
山一程,水一程,时光总是不紧不慢地向前流淌,从不误节俗,如期抵达每一个季节。初夏即将到来的时候,我不再为花事的更迭而焦虑,也不再为春归何处而若有所失。人生就像一场旅途,有繁花似锦的绚烂,也有风雨兼程的艰辛。美好的瞬间如同鹭鸥翩翩翔飞,稍纵即逝,而我们能做的,就是珍惜当下,当画面定格的那一刻,庆幸自己恰好在场。
风轻云淡,和光同尘。在探寻荼蘼的过程中,我也渐渐明白,有些事物的意义,不在于它的表象,而在于它所引发的思考与感悟。荼蘼或许只是一种蔷薇科的草本小花,但它却承载了千年的文化底蕴,成为了人们情感的寄托。对世界保持一份好奇,一份童真,一份深情,这便是我向往的生活境界。无论春夏秋冬,只要心中有情,眼中有景,草木万象皆有诗意,千里沃野尽是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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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江湾
省级金融机构高级经济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