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悦读榜揭晓的次日,《血与蜜之地》作者刘子超,在杭州网易蜗牛读书馆与作家金仁顺、浙江大学教授翟业军展开了一场对谈。
春风沙龙现场
获得春风年度新知奖的《血与蜜之地》,通过巴尔干地区的行走,展现了异域的风景、生活和历史,在那些动人的故事背后,提出了与每个人息息相关的“何以为家”的叩问。
金仁顺在本书中看到了故事和细节的力量,在这些背后是跨越虚构和非虚构的、具有源源不断生命力的东西。刚读了三分之一,她就推荐给了女儿:很值得读、带来很大惊喜的一部作品。
对谈最后,刘子超也分享了对文体的探索和体悟,他觉得旅行写作就像是手术刀切下去的一刀,展现一个地区的切片。换一个人走或重新走一次,甚至换一换出发的起点,看到的风景又不一样。
以下是对谈实录(有删减),共9457个字。
【我为什么选旅行写作】
翟业军:子超兄这本书是一本“旅行文学”。旅行文学在全世界范围是非常广泛和悠久的,最早的《荷马史诗》就可以认为是旅行文学。我本人非常喜欢安德烈·纪德去苏联后写的《访苏归来》。因为我们每个人的肉身非常有限,人生不满百,世界这么大。今天有个词叫嘴替,子超兄就是我们的“脚踢”,他用各种感官去帮我们感受一个遥远的地方。
中国旅行文学,古代有过《徐霞客游记》,到现代几乎没有。后来台湾有三毛,她有很多读者,我想也是因为像撒哈拉这些地方,我们绝大多数读者很难去一趟。如何在遥远的异域找到我们灵魂的归宿,这是旅行文学给我们带来的欣喜之所在。旅行文学之所以这么迷人,恰恰因为我们的经验是苍白、单一的,通过阅读得到很多我们无法亲身感受到的新奇经验。所以先问子超兄,什么样的机缘促使你从事旅行文学写作,为什么这本书选择了巴尔干?
刘子超:2011年,我还在媒体工作,当时我们做了本旅行杂志《穿越》。那时候纸媒环境还不错,报社有钱让我去一个地方写创刊号封面。我选了印度,就拿着几万块钱去了。那时候还很难办签证,为了能在印度待的时间久一些,我先去了尼泊尔,在尼泊尔办好印度签证,入境。那次在印度走了近40天,基本把大部分地区都走了一遍,回来就写创刊号的文章,大概2万字的体量。
我当时没有太多可参考的中文作品,所以读了很多——包括在行走的路上时也在读——英美经典的旅行文学。比如保罗·索鲁的《火车大巴扎》,这本书主体部分就写他在印度坐火车的过程。我就有了一点对这个文体的认识,开始自己写文章。
写的时候,我有一个非常强烈的感觉,我觉得这个文体给我带来一种自由。因为我以前写诗、写小说比较多,写旅行文学的时候,我发现好像比写小说更自由。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想,可能因为它是一种包容性很强的文体。可以讲你途中遇到的人和故事,为了把那种经验传达出来,你需要用小说的技巧,写人、写对话、写风景,它提供了写小说的满足感。与此同时,它也能写很多如历史、政论的感觉,能把各种东西融合,不会有特别违和的冲突感。
所以写那篇文章时,我第一次觉得写作是一个很自由、很快乐的事,对这种文体也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体感。
2011年,我有个机会去欧洲,就开始写第一本书《午夜降临前抵达》,写中欧的,去那边走、去写、看资料,大概用了三四年的时间。
2015年写完,杂志倒闭了。当时没其他工作,行业不太好。我的同事们有几种选择,比如大厂公关,很多来了这边的阿里;要不然就是创业,当时正是大众创业的热潮。
我感觉这两个不适合我,因为我从来没坐班过,毕业以后就做记者,让我去企业,有企业规划、要参加团建;或者创业,我觉得可能也不适合。当时觉得自己是个文学青年,就自己在家里写书,慢慢又写了两本,《沿着季风的方向》《失落的卫星》,从中欧到南亚、中亚、巴尔干。
写完之后原本有其他的写作计划,但马上就遇到疫情了,3年都没出去。到2022年11月,虽然还没解封,但我找了很多帮助,办了法国的签证。我觉得我必须得出去了。第一站是巴黎,我计划往南走,去西非、北非、撒哈拉。11月份的那边相对比较温暖。
结果我到戴高乐机场后,发现我的行李没被托运过来。我在机场给航司打电话,他们帮我查行李,说还在首都机场。飞巴黎的下个航班要一周后,而且上座率很差,不确定会不会取消。我当时随身就一个双肩包,护照和钱包在。我就问航司,你们确定能飞欧洲的航班是什么时候?他们说几天之后有一个飞阿姆斯特丹的,看售票情况感觉可以飞。我说行,把我的行李送到阿姆斯特丹。
所以我从落地那一刻起,计划就被打乱了。原本是想往南走,现在为了拿行李箱,我要往北走。在巴黎买了几件衣服、牙刷牙膏,提个袋子就出发了。去阿姆斯特丹的路上,经过比利时,那边有很多修道院啤酒厂。我去喝酒,出来时经过大片的、漫山遍野的墓园。
黄昏时分,我走进其中一个墓园,仔细看,发现是一战士兵的墓,大概五六个人立一个碑,即便如此,墓碑还是一望无际。你一下子很容易想到一战的导火索,费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被刺杀事件。那时候我第一次想到巴尔干这个地方。
于是,我想写一个关于“战地”的书,比利时是一战战场;往中欧走会经过二战战场;再往南是巴尔干,会经过90年代南斯拉夫解体的战场;再往东走,很快就到俄乌战场。当时想走这么一个路线,可以差不多把20世纪重要的战争给串起来。
走到奥地利,我的想法发生一些变化。首先是在维也纳陆军历史博物馆,我看到斐迪南大公被刺杀时穿的军装,还有他当时坐的那辆车。走到奥地利南部城市格拉茨,我走进格拉茨美术馆,看到一幅作品《波斯尼亚女孩》,是波黑女艺术家塞拉·卡梅里奇的作品。以1995年斯雷布雷尼察屠杀为背景创作的,之前我对这个事儿一无所知,看到这个作品后,我才了解斯雷布雷尼察在哪儿,是怎么回事。
了解这段历史时,我非常震惊。那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巴尔干这个地区,它本身就有足够的厚度和深度。如果写一本“战地”的书,把四个地方都写在一本书里,可能每个地方来不及完全展开。我是那个时候、在奥地利做了决定,就把精力集中在巴尔干的地区,重新规划了行走路线。
【异域印象与阅读体验】
翟业军:刚才子超兄说到墓园,我在韩国待过两年,对韩国的墓园印象非常深刻。我去的第一所学校叫崇实大学,学校的后山就是国立显忠院,韩国建国以来所有为国捐躯的士兵全埋在那,历任韩国总统——除了埋在家乡的卢武铉——从李承晚到金大中也埋在那。
有一次我去釜山旅游,跟着旅行团莫名其妙到了一个地方,就像花园一样。一个个小墓碑上,有很多年轻人的头像,原来那也曾是战场,我非常震撼。这个话题请金老师讲几句。在我看来您是蛮宅的一个人,你如何看待旅行文学作品?
金仁顺:我现在的阅读有点变化。年轻十八九岁的时候,有一段疯狂阅读,什么都读,其实我都记不住,也读不完。最近几年,我阅读越来越挑,挑我真的喜欢的再去读。有很多作家都是我的朋友,我会读一读朋友的书。说实话,中国的书太多了。还有一个问题,很少遇到自己非常喜欢的,读太多之后,就会变得非常挑剔了。
子超这本书给了我意外和惊喜。首先名字和电影是一样的,一会儿你再讲讲你为什么起这么一个名字,因为2011年有部电影的中文译名是一样。但整个巴尔干地区在我的感觉里,心理空间非常远,就像印度一样,因为我觉得印度对女性太不友好,所以印度、巴尔干似乎是我旅行永远不会选择的地方,我还是喜欢安全、温暖的地方。但我读这本书的时候,真的非常惊喜。我很少夸人,但这本书我还是非常发自内心地夸一下。我读到三分之一的时候,给我女儿建议,我说你可以读一读。
我是作家,我的阅读视角会非常在意感性的部分。像奈保尔《米格尔大街》,包括很多中国作家,经常会在文学世界里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小镇、或小县城,有一个类似“文学的家园”。在那个范围内写作,会非常有安全感,同时它又给你极大的想象空间。很多作家都喜欢建立一个这样的地标,里面出现非常多形形色色好玩的人。
子超好玩的地方在于,他一直在走,我阅读的时候是跟着感性走,很关心你每天在吃什么、喝什么,你花了多少钱?刚才我私下问他,你整个旅行花了多少钱,安不安全。
昨天我们就在聊这本书,你写到当时在一个酒吧,你和另外两个男的、一个女孩喝酒,喝到凌晨,那两个男的带着女孩继续喝,你就回去了。我就想,你怎么能回去呢?那个女孩会很不安全的,你有责任,你要继续跟他们喝。然后你要把女孩带回来。我真的很担心那个女孩,我觉得她跟我是有关系的。
书里面有非常多的人物,而且好多人物会让我很难受,在那么苦难的一个地方,这是超乎我想象的。我知道那边生活状况不是很好,但是这本书里面写了非常多细节,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身临其境。
这本书非常好的地方在于,他的文笔非常好,同时一点也不缺少深度。他有非常感性的一面,因为都是他亲历;但同时有非常理性的一面,作为整个书对深度的支撑,我觉得这真的是太棒了。
读了很多虚构作品,一个是我们对它的故事架构,我就未必真的相信。另外,这些年我觉得我们写作有很多疲沓的地方,不够有力量、不够尖锐。子超这个题材,提供了天然冲突的、爆裂的东西,同时他也有非常好的反思的东西。翟老师,我觉得我们现在的反思真是太少了,大家进入一个非常油滑的创作阶段,都写得很顺畅。每年我们能写出多少本让我们觉得有点震撼的作品,反正对我是有点难的。所以这本书真的是给了我非常大的一个惊喜。
还有一个好玩的事,上个世纪80年代,有个短篇小说叫《萨拉热窝失恋记》。是一个女作家写的,有一点女性主义,那个小说写得很有意思。一个大学教授和一个女学生有婚外情,视角是从女学生写的。她写什么呢?就是写刺杀斐迪南大公的事件,把一个爱情故事放在战争阴影下。
当时这个女学生跟教授去一个餐馆吃饭,那个教授非常挑剔,女孩的话题他从不认真听。女孩在吃饭的时候,注意到餐馆有个年纪很大的侍者,一句话没说,但一直用责备的目光看着这个女孩。
这个女孩,突然之间,就在那个环境里面,对于婚外情觉得非常惭愧。她以前觉得我爱就OK了。可她面对那个沉默的陌生男人那种责备的眼神时,她开始顶不住了。他们一直在谈论刺杀斐迪南大公的普林西普,如果那一枪没打出去?他们讨论年轻冲动和后果之间的关系,女孩和教授各自在自己的思维里转。女孩当天就跟教授分手,分手后教授对她进行报复,比如,毕业论文就通不过,女孩进行了反抗,最后学位拿到了。
我读这个小说是20多年前,我很喜欢。我觉得她写得非常轻盈,同时又有年轻女性对自身境况的分析。因为这个文本,我对萨拉热窝很早就有了一种很特殊的感觉,所以读到你写萨拉热窝就很认真,看到你写的那些生活细节,我觉得很好玩。这本书我真的非常喜欢。
翟业军:我读两句话,书的第4页写道:“对我来说,巴尔干似乎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更像一个形容词,充满伤痛、挣扎、求索和希冀的复杂含义。”在189页引述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安德里奇的这段话:“穆斯林望着伊斯坦布尔,塞维亚人望着莫斯科,而克罗地亚人望着梵蒂冈。他们的爱寄托在远方,而他们的恨却横亘在眼前。爱那么远,恨却那么近。”
当我看到这些话的时候,我真的感到很难过。这个地方的人很纠结,太痛苦、太分裂,他们找不到自己,但又有强烈的寻找根的冲动。我们中国人是很难体会的那种身份认同的危机。接下来请你解释下这个题目以及对这篇土地的感受。
刘子超:血与蜜之地,来自土耳其语Balkan,bal是蜜的意思,kan是血。所以这两个意象拼接起来就有了这个名字。这个地方大部分地区曾被奥斯曼土耳其统治500年,这个土耳其语地名拆开刚好是血和蜜,我觉得又恰好能概括这个地方给我的一种感觉,既有血腥的部分,又有甜蜜的部分。
关于甜蜜,那边有一种李子白兰地酒。同时,当地每个人有一些渴望,对生活的渴望和幻想、小小的憧憬,为了生活更好而努力,我观察到那种状态,我的感觉还是挺甜蜜的。
我在书里写到一个女孩,20多岁,在离家很远的一个小城市做牙医。她和她的老板是不同的民族,在诊所里老板对她不是很好,她遭遇一些不公,比如她每天工作10小时、老板只给她6个小时工资;比如她是医生,但老板会把很多护士的工作给她干。她每个月到手只有两三千块钱,租不起市中心的房子,只能住在郊区。男朋友毕业后去意大利读研究生,跟她分手了。
聊到一些爱好,她说喜欢改变家具的位置,虽然是租的房子,但家具很多是自己买的。她会把不同的家具重排,用这样的方式转换心情。这个细节当时就感动了我。
她给我看照片,家里一个小小的双人沙发,旁边有个小落地灯,阳台上是她从市场上淘的各种小摆设。虽然在生活、情感中有很多那样的遭遇,但至少在她能控制的小小部分里,她尽可能做到最好,我感觉到她的那种甜蜜。所以我在路上会遇到很多这样的人。
【巴尔干故事掠影:身份认同与其他】
翟业军:我看这本书,我觉得最迷人、有趣的不是自然风光,而是你遇到了一个又一个人,每一个人其实都是一个记忆的博物馆。你其实是和一个一个的小型博物馆在遭逢。下面问一个问题,遇到这么多人的时候,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刘子超:我记忆深刻的,比如在塞尔维亚的贝尔格莱德。我到一个地方,一般不会约人,不像以前做记者那样提前联系好。我觉得旅行写作的有趣之处就是每一趟旅程都是即兴、随机的,甚至超乎你想象的。
但另一方面,我又希望在这个旅程中,能遇到来自不同阶层、不同社会地位的人,他们有自己的记忆、故事,把这些东西融合、拼接在一起,才成为这个地方的一个切片,更能展示这个地方的特点。
到了贝尔格莱德,我头几天遇到的都是相对普通的人,我想能不能想找到一个不一样的?很偶然,我认识了一个女大学生,她是犹太血统、学市场营销的,有些以色列企业到贝尔格莱德做生意,就会找这个女孩。所以她对整个贝尔格莱德哪儿娱乐、消费很清楚。她带我去看夜店,她很开心,因为那个地方消费很贵。我问咱们几点去合适?他说高潮在凌晨4点,我们12点半到就可以。我赶紧在8点上床睡觉,上一个12点的闹铃。
那个夜店,果然纸醉金迷的感觉。穿比基尼的塞尔维亚女孩儿,把钱——当然是假的——从高高的舞台上整袋抛洒下来;拿着彩带枪,砰的一声,放出很多彩条。就在那儿,我碰到了一个男的。女孩说要去合照,因为他是塞尔维亚电子商务的教父级人物。我就说,我想跟他认识下?女孩说,我怎么介绍你?我说,你就说我是中国来的记者。
那个男的坐到我们这桌,我说,听我的朋友说,你是塞尔维亚的电商教父。
他完全不谦虚,很开心。问我,你们中国电子商务的教父是谁。
我说Jack Ma。他说我就是塞尔维亚的Jack Ma。
我觉得这人很有意思,就约了第二天再聊。
第二天下午,我去他家附近的一个咖啡馆,一进去发现,他昨天在夜总会穿的是一件白色衬衫,白色在夜总会是最亮的,领口解开三个扣,露出凌乱但不失品味的胸毛。在咖啡馆,他穿一条牛仔裤,一双new baLance运动鞋,一件黑色高领毛衣。我一看,这不是乔布斯嘛。
我来之前查了下,但很难从英文资料中查到这个人,只知道他可能是当地电商很重要的人物。他开始跟我讲他在做什么事,我听得一头雾水,他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马上转变了套路,从最基本的情况讲述自己:成长于什么家庭,讲他父母是老师;美国轰炸南联盟时他刚大学毕业;他找不到工作,就自己在家学编程,那时候刚好互联网崛起,他上国外讲互联网的博客,搬运到塞尔维亚网上,深入浅出地讲述,很快就火了;先变成了一个博客界的科技博主,后来被各种榜单评选为年度科技人物。
他慢慢发现,自己有了很多粉丝,他就利用粉丝经济发展事业。他现在在做培训,教别人怎么用互联网知识去赋能企业。
他问我,你是干嘛的?我说我是写东西的。他说你要表达,就要用现在最流行的方式去表达。虽然媒介不断变化,但表达的核心都一样,就是用故事包装。
我问他具体在做什么,他说现在围绕抖音tiktok做培训,利用一些有趣的小视频把商品卖出去。最开始我听说他是电商教父,以为是巨大的生意。他拿手机给我展示一个柠檬切片器,他教别人做小视频卖这个。他说附近有一个中国商品市场,除了衣服、还卖很多有趣的东西。这个柠檬切片器1美元一个进的,但通过这个视频可以5美元一个卖出去。
我才发现,原来在塞尔维亚这个城市体量里,这就可以算是电商教父了。因为人口很少,比如贝尔格莱德市、巴尔干第一大城市,只有不到200万人口,其实还不如我们很多县城人口多。
我在马其顿也遇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有一天我在街上走着,有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并肩,看了我一眼。他胡子很久没刮,穿的有点邋遢,但英语说得很好,所以我们就一路攀谈。他说以前是一个英语老师,我就问他,你现在在做什么?他咕哝了几声,我也没听清楚。
我说那我请你喝茶,聊一下。他突然面露鄙夷的神色,因为在当地文化里,茶馆是比较底层民众才去的地方。他说我们去这家咖啡馆,是我学生开的。
他的学生很奇怪,我们点单以后,也没表现出对老师的姿态。我知道他原来是老师,后来工作没了,靠领低保生活。
我继续问他一些问题,可能问得有点直接。有没有受到族群之间的排挤,有没有孩子之类的。他突然抬头看着我说,我觉得你好像没什么文化,你问的问题都很没水平。
我说,那你觉得你是很有水平的人吗?他说当然,我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我问他平时习惯做什么?他说读英文书,听英文有声读物。我说那你最近看的一本书是什么?他说叫《勇于思考的魔力》。我听感觉像是本励志书,跟他的形象有点不搭。就是这么一个人。
从咖啡馆出来,我就跟他分手。晚上我又路过他住的房子,在一栋小楼的2楼,我看到他的身影,在白色窗帘里来回移动,影子忽大忽小。往回走的路上我就琢磨这个人,觉得他身上似乎有一种神秘的气质。
因为知道他的名字,回去后我随手搜他的名字,跳出来巴尔干一个英文媒体的一篇报道,说这个老师因殴打学生,被判处了四个月的监禁,还失去了工作。我点进去新闻看,到底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们那个学校是两个民族共存的学校,跟他发生冲突的是另外一个民族的学生。开始两人发生口角,后来他突然拿出一个指套,戴到手指上打人的那种,把学生的头打破了。我当时好奇这个老师为什么会带着这种东西去学校。还是很多谜团,当时很想敲响他家的门,继续与他谈谈,但又怕他再次掏出指套把我打一顿。
我想非虚构写作,就只能到这儿就为止了。如果是一个虚构小说的话,也许这恰恰是一个开始。虽然书里就只是写到这儿,但我觉得也许读者也能感受到当地族群之间的那种紧张感。
金仁顺:翟老师问的这个问题非常有意思。子超写的那个电商教父,我觉得挺好玩。后面这个老师也很有意思。你说非虚构可能就写到这儿为止了。
我近些年去高校上创意写作课,很多年轻学生他们说不知道写什么。我们就聊天,我说你聊聊你高兴的事,他们就很茫然。那我说那你聊聊有痛感的事情。其实现在年轻人的坦率超乎我的想象,他们给我讲的故事,都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有些会让我很难过,像读到这本书里一些人的那种难过。
我举个例子,比如有个女孩子,非常白,挺好看的。她居然遭受校园霸凌。寝室里另外两个女生对她各种霸凌。
她说老师我晚上不能在床上睡觉。她们在她被窝里面放针——我非常震惊。有时候还会打她,她就从寝室躲出去,你知道我们东北冬天非常冷,她把所有保暖的衣服,毛衣、毛背心、薄羽绒服,再套上厚羽绒大衣,穿身上,在校园里面游荡,最后到教室里面睡。这个状况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后来有一天,她去开寝室柜子,低头的时候,一个女孩抓着她的头发,砰一声就给她撞到柜子上面。那一下,激发了她所有的反抗,就豁出去了,不要命一样,跟那两个女孩打起来,引起了学校的注意。当时她需要别的女生给她证明,她是被霸凌的,但寝室里其他女孩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后来校方的处理是口头警告,把她调离寝室。她因此逃离了苦海。但没给她做证明的另外两个女孩,接下来就变成新的被霸凌对象。
像这样的故事很多,我觉得我都能记得住。就像这本书中,很多很好的故事细节,创造了最源源不断有生命力的东西。
【旅行写作的挑战】
翟业军:刚才的故事很好,涉及到一个根本性的话题,就是虚构和非虚构。刚刚子超兄说到,当非虚构到极限了,走不下去了,这个地方恰恰是虚构起步的时候。但现在有一个现象,虚构作品远远没有非虚构卖得好。其实我一度觉得虚构比非虚构力量强大很多,但恰恰虚构的小说大家看得不多。我每个月会给“春风月榜”推荐好书,但自己也感觉到,虚构作品好看的不多。
下面再谈一个问题,我想也是金老师很感兴趣的话题,就是你在旅行的过程中,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刘子超:旅行中最大的困难,我觉得可能是怎么尽可能去深入、遇到不同类型的人。在这过程中我会想很多,有时候也会焦虑。我一直是觉得,旅程越顺滑、越正常,你写的时候就越复杂、越困难。非洲就好一点,因为那里的旅程绝对不会很顺滑,肯定有各种各样想不到的事。
我记得有一次在非洲,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在边境口岸,士兵开口问我要钱。我说要多少?他说1000美元。这远远超出了我能接受的范围。谈不下来,我就在他们小屋外面溜达。我们彼此都在等谁先出来。两小时以后他出来了,最后我们以两美元成交。(全场笑)
我觉得最困难的是,如何在平顺的旅程中找到有戏剧性、冲突性的人,体验到不一样的经历。
另外就是写的难点,你怎么把这些故事、人物、经历、观察用某种方式编织起来,不是遇到的所有人我都能写出来。我要把那些内容像织一个花毛衣一样,把不同色彩、图案拼接起来,让它成为一件好看的毛衣。我觉得这是写作时比较大的困难。
翟业军:在我们当下这个时代,经验是严重贬值的,随便打开手机视频,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新经验。比如说我基本没去过东北,但我对东北人做菜很了解。这对旅行文学会不会带来挑战?
刘子超:我觉得经验,一方面通过视频可以让人了解东北的生活,刷几个视频,但这种认知可能是一种阅后即忘、碎片化的。书的特点恰恰是把碎片式的素材,有机结合成一个有条理、有逻辑、能反映更大现实的整体性的东西。这可能是短视频零碎的经验没办法替代的。
比如说我们刷东北的短视频,可能对农村生活有一些碎片化认知。但我们可能还需要一本写东北农村或城市的更宏大的书。那种体系的叙述可能感觉又不一样。所以我觉得,旅行文学在做的事儿,其实就是把这种旅行中获得的碎片化的经验整合起来。
但它有一点讨巧的地方,虚构小说需要建构一个场景,旅行文学不需要。比如巴尔干,因为这个地方经过我的选择,它是一个很冲动、很强烈的地方。这一地区本身有这个背景,可能比很多中国当代小说的背景更有戏剧性。这可能也回答刚才翟老师说的,为什么觉得小说没有某些非虚构好读的一个原因。
我们可以选择这种中国经验之外的地方,这些地方可能比中国很多当代生活更有冲击力,比虚构的建构更有故事,它天然就有这些冲突在这了。在这个背景下,人的故事就更容易去打动人。这可能也是讨巧的地方。
翟业军:你在书中提到了很多前辈作家关于巴尔干的描述,比如《黑羊与灰鹰》,这些书可能提供了一种固有的经验,会不会拘囿你的感受和想象?
或者说巴尔干这么复杂的地区,还有没有另外的一种面向或经验,是超乎书中之外的?比如斯洛文尼亚的卢布尔雅那,这座城市也曾诞生了齐泽克,当代最重要的学者、作家、哲学家。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尖锐。
刘子超:我觉得这个问题特别有意义,我也会思考这个问题。我们每个人的旅行,其实都是一种个体的经验。这种个体经验就像手术刀切出的那一刀,你从切面观察那个纵深的纹理,描摹那些细节。也许你切到其他的地方,看到的会不一样。我做不到把一个地方完全客观地呈现出来,因为旅行写作的方式就是刚才说的那一刀、那一个切片。你只能从这一趟旅程进入,有可能你会忽略掉其他的经验。
这可能是一种不可避免的遗憾。但与此同时,那一个切片也是真实的,你那一趟经验也是某一个部位的切片呈现。在这个层面上,它又是你真实的、诚实于你自己的。我无法用上帝视角去呈现巴尔干的方方面面,比如除了血与蜜,还有孕育思想家的土壤。我只能选择忠实于自己的那一刀的经验。
所以我想,这种写作也不会因为我写了这个书,再有作家想写这个地方就不能写了。旅行写作恰恰就是如此,每个人切的地方都会不一样,你不知道这趟切到的是哪儿。如果你真实呈现你那一刀,把这个过程用文学的方式表现出来,其实也是有意义和很有趣的。
翟业军:下面打算去哪?给我们稍微剧透一下。
刘子超:大的计划是关于中东的。去年我去了伊拉克、伊朗、库尔德斯坦,也许这几年大的行程会往中东走。
顺利的话,明年也许有一个比较薄的小书吧,名字叫《四海为家的人》,关于世界不同的一些小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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