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仕忠老师新近出版的《进学记》,并不是一本有计划而作的随笔集,而是他近四十年来求学、访学、教学中的点滴汇聚而成。读着老师的文字,其中描写的场景与话语历历在目,勾起了我的许多记忆。
2003年春天,我刚刚获得硕博连读的资格,在文科楼四楼的中文系办公室和黄仕忠老师第一次见面。细致讨论了未来的研究计划之后,我决定跟随黄老师,将研究方向转向戏曲文献学。在这以前,我的阅读中几乎未曾涉猎过古代戏曲,为此,我效仿黄老师当年临时报考徐朔方先生硕士生时的做法,“抱来有关戏曲的书籍,一顿猛啃”,从头阅读《琵琶记》、元杂剧、明清传奇以及相关研究成果。
那时黄老师刚刚从日本创价大学访问归来,曾说起东亚汉学方兴未艾,日本、韩国等海外收藏的中国古籍文献,尤其是以往重视程度不够的戏曲、小说、俗文学,将会是日后研究中的一大热点。恰巧,我在学而优书店买到新近出版的、韩国学者金英淑的《琵琶记版本流变研究》,于是兴冲冲拿去给黄老师看,他却只淡淡地回答了一句,“书中有一些稀见资料和观点是从我的书中来的”。
和黄老师学习的第一课,便是如何访查文献资料。当时,国内很多公立图书馆对外开放仍设置诸多门槛,且无公开的馆藏目录,或是检索卡片尚不完善,遑论电子数据库的建设了。获取珍稀古籍,主要依靠个人以“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意志搜寻线索,再四处托人,求开借阅之门。当年的学术经费极为有限,黄老师总是在参加学术会议之后,见缝插针地去图书馆调阅资料,并领着我们在各研究机关、大学食堂蹭饭,笑称“打秋风”。
获取文献之后,对待文献的态度更能窥见学者的格局和风度。虽然每一种文献得来都不容易,国外图书馆的线索更是珍贵,任何一种稀见资料的发现都足以写成论文发表。但黄老师一直认为,文献是学术的公器,决不能秘不示人。公之同好,互相参研,疑义相与析,才是研究切磋琢磨的乐趣之所在。
在利用材料时,黄老师总是说,有一分文献说一分话,并不过分拔高新文献的重要性,也不要把话说满。文章展现的只是冰山显露的一角,我们整理和阅读的资料,应该是在水面之下坚实的支撑。在利用新见材料提出新的观点时,面对的往往是古代文学研究前辈的旧说,虽有新见,但要理解前人工作的不易,充分肯定前人工作。
黄老师对爬梳文献有敏锐的触觉,又有毫不留私的态度,首先让自己的学生极为获益。藉由黄老师在日本巨细靡遗的戏曲文献访查工作,有好几位硕士同学,便是以黄老师寻访所得的孤本为研究对象写成毕业论文。陈旭耀师兄是老师的第一位博士生,专攻《西厢记》明刊本研究。在博士论文的写作过程中,他得到了老师的悉心指导,在老师的点拨、引领之下遍访、目验了国内所藏的所有《西厢记》明刊本,构成了日后《现存明刊<西厢记>综录》出版的基础;他还直接受惠于老师访书的成果——论文中所涉及的日本所藏孤本、珍本,都是从老师那里得来的。
2009年12月在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与桥本秀美副教授交谈。
2009年12月在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与桥本秀美副教授交谈从我这一级开始,黄老师有意识地通过文献普查、编目、整理、研究,构建出一个培育学生的完整体系,我们这一批前后级的学生,有关瑾华、肖少宋、仝婉澄、熊静、王宣标等,作为这个体系中的一份子,更是在学术道路规划、研究对象的选取、具体论文写作等等方面都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心和教导。在我毕业之后,黄老师、瑾华和我共同编纂的《子弟书全集》与《新编子弟书总目》相继出版,瑾华的木鱼书研究、少宋的潮州歌册研究、婉澄的日藏戏曲研究、熊静的清代宫廷演剧研究、宣标的明代目录研究,以及后来几位学生如潘培忠的闽南歌仔册研究和《歌仔册全编》的整理,刘蕊的法国藏汉籍编目与研究、徐巧越的英国藏汉籍编目研究,构成了“戏曲与俗文学”研究系列中的一块块版图。这种师生合作的方式,源于老师高瞻远瞩的眼光和统筹布局的能力,让我们踏实地迈出了学术研究的第一步。与具体的指导意见相比,他更加注重“度人金针”,一再强调,只要路子走对了,速度虽有快慢之别,但最终都会实现自己的目标。
黄老师的“慷慨大方”,不仅仅在于面向自己学生的悉心栽培,还在于他对戏曲学术共同体建设的构想和付出。他鼓励年轻人互相结识,交流互通,尽早结下学术的友谊。他津津乐道于上世纪80年代自己参加数次重要学术会议时结识青年学友的往事,并总是叮嘱我们说,年轻时在访书论学时结交的朋友,将会成为一生的学术伙伴。
在我的印象中,黄老师从很早开始就具有了“学术共同体”的意识并且身体力行。随着《日本所藏稀见中国戏曲丛刊》第一辑、第二辑中稀见曲本的陆续公布,对于有志于戏曲研究的后辈,他不仅无偿地提供资料,也毫无保留地提供他的戏曲史观点和思考方式;他更致力于营造一个戏曲研究“学术共同体”存在的外部环境:他发起和组织的中山大学“戏曲与俗文学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开创了青年学者发表、资深学者点评的新模式,每年八月举办,已经成功举办了七届,吸引了海内外众多戏曲名宿、新秀,已经成为戏曲界关注焦点的学术会议,自2016年创办的《戏曲与俗文学研究》刊物,如今已经成为戏曲青年研究者首次亮相的一大重要舞台。疫情期间,他甚至毫无条件地开放了自己的讨论课课堂,利用网络直播进行同步交流,以便让更多有志于戏曲研究的年轻人能够参与进来。
在宽容有度的另一面,则是要直面黄老师层出不穷的意见和直言不讳的批评。陈定方老师在《进学记》序中说他爱说“不”,“当头一瓢冷水,让人兴致全无”;黄天骥老师也早在《日本所藏中国戏曲文献研究》一书的序言中就提到这个特点,“他对我所说的意见,往往不假思索,立即表示不予同意”。遇事说“不”,可以说是他最为突出的标签。其实,参加过中山大学中文系戏曲专业讨论课的同学们都很是了解,黄老师在这个课程上,从来都是以“不”作为开场白的。而且,黄老师的“不”仅仅是开场定音,他的“不同意”还将贯穿整个讨论的始终。作为学生,对此自然怀有极大的心理压力,很多学生都被黄老师钓鱼式的“你来说说你的看法”紧接着“我认为不仅仅是这样”或者“那你有没有从另一个角度想过”的一套组合拳,弄得汗流浃背、心慌意乱、口不择言。实际上,他口中的“不”,并非一味否定,只是借此引导学生从不同角度进行思考,再准确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而不只是不假思索地随大流,或者仅揣度和迎合老师的想法。
黄仕忠与李芳。
黄老师的严格与执着,源自自身鲜明的性格特点——一种可追溯到籍贯诸暨“木柁”的“憨而犟”;从他的学术背景来看,这个特点也是其来有自的。徐朔方先生是英语系出身的戏曲研究大家,他以汤显祖研究名家,但对汤显祖却并不以“完美的研究对象”来看待。他在课堂上毫不客气地对一些权威观点提出批评,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的见解,不做含糊之论。对黄老师来说,徐朔方先生授予的是“惟真理是求”,让他“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在我的理解中,其实没有“爱”和“更爱”的程度区别,爱真理是他爱师的一种方式,一种表达,也是他教育学生,传递学术的一种方式。我想,黄老师也许是有意融合了徐先生和王季思两位前辈学者的特点,又进行了一番自我的改造:在他求学之时,徐朔方先生正当壮年,更重视一个严肃的学者应该如何做的问题;王季思先生因在暮年,则因体会到个人的力量有限而更注重学术的薪火相传。在中山大学这个绵延了好几代学人的戏曲研究重镇,黄老师首先提倡一种集体合作、共同学习的方法,再分而击之,发掘学生的个性,从来不会因为个人的家庭出身、学历背景而带有任何偏见。如是,哪怕像我这样一个资质平平的学生,一样能够在一种“学术共同体”的带动之下,在一个行之有效的学术路径的培养之下,如愿地走上学术研究的道路。
徐朔方与王季思,1985。
作为黄老师进学之路上最为亲密的伴侣,陈定方老师在序中提纲挈领地指出了黄老师“进学”的道路和关窍。她总结说,黄老师身上有着诸暨人的执拗,但也有浸淫在广东文化中的变通。反映在他的学术理念上,他有着转益多师、海纳百川的学术自觉,这种自觉,源于他对书籍和知识的热爱、对真理的不懈追求和对人生意义的不断追问。知识以及其后的学问,都不仅仅是来自于书本,更多地来自于如何感知和理解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他自己受到由徐朔方、王季思等前辈学者“共同体”的滋养,也同样慷慨地将养分输送出去。他随着古文献所的建制而先后转任资讯管理系与中文系,无论是对古代文学还是图书馆学的学者,他从没有门户、派别的局限与束缚,在资讯管理系任教时期,往往能从图书馆学的建设来谈对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启发。他多次前往日本,与波多野太郎、田仲一成、金文京、大木康等著名学者过往甚密,他聆听,吸纳,融会,再在教学和写作中将在日本学术交流的感受传递出来。
黄老师将四十年来的进学心得形成文字,进而结集,名之曰《进学记》。书中的单篇文章我都已经在第一时间拜读过,很多故事,更是在不同场合,聆听过多次。但是,如今结为一集,我以为,自有一种学术史的参照意义。从《书的诱惑》《我的大学之路》开始,他在幼年时期对书本的痴迷,大学时代对学术的热忱、对老师的尊敬、对历史的视野、对学术的反思,是一以贯之、贯穿始终的。黄老师是上世纪60年代生人,经历过70年代恢复高考,80年代理论盛行,90年代强调实证,新世纪后风行跨领域研究……这四十年来,学术界的氛围、风气、条件,变化很大,真正爱书、读书的人,却能够抱持初心,不会迷失在浪潮之中。这些年来,我们常常在谈,时代风潮如何影响人文研究者,反向来看,作为一个古典文学研究者,我们如何主动去回应时代,展现现实关怀,在《进学记》中,可以看到一名学者对此的思考和回答。
我曾经在博士论文“后记”中写道,黄老师为《〈琵琶记〉研究》写下的“前言”“后记”对我影响最深。他在“后记”中说,“盖学问固然可作一生功业待之,而本应属于兴趣……如前辈学人多已将学问变成人生乃至生命的构成部分……当深入某一作家的心灵,便是得到一个永生不渝的知己,静夜之时,每可作心灵的对话”。又说,“文学艺术本有合时与不合时之别”,但以文学艺术为对象的学术研究,本身是没有“合时与不合时之别”的。王季思先生教导说:“人对于学术的追求,本是一辈子的事。”对于选择了学术研究这条道路的人来说,人生就是一个“进学”的过程,我们为何而学?答案往往就蕴含在每一个人各自进学的过程之中。一本《进学记》固然无法解答进学中的所有困惑,但是,当“进学”成为一个学术共同体中普遍坚持的追求,在同一个氛围和价值中,“很多问题也就不足以成为问题”,答案,也就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结果。
2024年11月
写在中山大学中文系百年系庆之际
本文原刊于《博览群书》202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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