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后,兴冲冲地举着这本小开本的、无以定义的书回家,瞬间,有种80年代的感觉。”昨天的微信圈里我用文字留下了那种感觉,读诗的感觉。
诗是心里自然流淌出来的声音,在光波流转间,奋笔写在天地间,写在纸笺上;然后,读了,这声音又在另一个人心中自然地响起,久久地回响。在我读来,作家方向明在《沉寂的洪钟——九叶诗人袁可嘉》一书中就是这样写叶芝的诗,写袁可嘉的译诗,写袁可嘉的。叶芝《茵纳斯弗利岛》这样写着:“我就要动身走了/因为我听到/那水声日日夜夜轻拍着湖滨/不管我站在车行道或灰暗的人行道/都在我心灵的深处听见这声音。”然后方向明这样写道:“叶芝说,他是在怀着乡思走过伦敦一条街时,听到叮咚的水声而刹那间产生了这首诗,并且认为是‘这一首具有自己的音乐节奏的抒情情诗’。”接着他继续分析道:“译诗一开始就‘一锤定音’地确定了全诗的音质,‘动身’‘走’这些动词的运用,也在汉语中重造了诗的姿态和节奏,十分动人。”读着这样的诗、这样的文字,你听见这叮咚的诗的声音了吗?
因着诗,绽放一树的花来。在“驶向拜占庭”一章中,作者深情地写道:“正是在袁可嘉卓绝的劳动中,一个个诗魂得以重生,得到‘诗的更茂盛的绽放’!”是的,读《沉寂的洪钟》,就是在读叶芝的诗魂、袁可嘉的诗魂,也是在读作者方向明的诗魂,三者合而为一的诗性特质,以这本深绿色基调的小开本“小书”呈现,轻灵隽永,名实相符,“文质彬彬而后君子”,这诗魂也在我心中“茂盛的绽放”!
在结构布局上,此书作者也匠心独运,使之具有构思新颖精巧的诗性之美。他心里始终装着袁可嘉,也装着读者,立足于读者阅读、认识的逻辑,全书以袁可嘉入西南联大读书为切入点,展开袁可嘉诗人、现代诗理论家、诗人翻译家的多重身份,让读者具体而感性地认识袁可嘉及其在百年现代诗发展中诗歌创作、诗歌理论、诗歌翻译方面的地位、贡献。既而横向地展开袁可嘉与叶芝,与新时期中国文学,与卞之琳、许芥昱、穆旦、余光中,与其兄长袁可尚等人的交往关系,其中他与恩师、同学、诗友的交往,奇妙地对应着他人生几个重要的阶段,读来意味深长、妙趣横生;最后作者再追根溯源一般写袁可嘉在家乡求学、与故乡的情谊、袁可嘉的家世,甚至为了读者想完整地了解袁可嘉一生,作者煞费苦心地整理了“袁可嘉年表”。通读之下,你不能不为作者的苦心经营所感动,一切唯用心,而非用技。
此外,书中的一些细节描写非常真实感人,如17岁少年瞒着母亲偷偷出走的背影,未名湖畔席地而坐的青年助教仰头望着远方的模样,79岁老学生送别恩师卞之琳时离开又折返回来,俯身放下两朵白玫瑰的细节,读后给人留下了深刻而唯美的印象。而标题从“笳吹弦诵在春城”到“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江风吹醒少年的黑发”“我是哭着来的,我将笑着归去”等等,或引用袁可嘉本人的诗句,或引用其他诗人的诗句,都充满了抒情性,增加了诗的氛围感、审美感。
世界太喧嚣。前人留下来的太少,今人留下来的太多,熙熙攘攘,纷纷扰扰,真真假假,难以置信,失却敬畏。很多人好大喜功,似乎非“大部头”“连续剧”不足以邀其功显其才。再看一看有些“大部头”,像极了酒宴上养殖出来的帝王蟹,张牙舞爪,样子吓人,一尝之下,味如嚼蜡,弃之唯恐不及。
《沉寂的洪钟》是一本无以定义的书,它在如今众多的出版物中,清新地脱颖而出。这是一个灵魂向另一个灵魂的真诚致敬,谋篇布局、字里行间,足见作者用心用情用功之深。如他后记所述,“大概有10来年了,我时常待在袁可嘉的世界里出不来。眼前满是袁可嘉的形象。”没有这样,怎可以做到如此旁征博引,左右逢源,熨贴自如?没有这样,怎可以做到如此敏锐地觉察到诗人情绪、气息的微妙变化?他以九叶诗人袁可嘉为坐标点,打通上下百年新诗的承启,横贯欧美现代诗的熏染,切入点小而辐射面深广,“读袁可嘉,你就掌握了打开中国百年新诗殿堂大门的一把钥匙。”确实如此。
在我看来,方向明写袁可嘉这位同乡、诗人、新诗理论家、诗人翻译家,是最好的安排了,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位诗人,有一颗诗心。读《沉寂的洪钟》,我能读到作者对相关材料披沙淘金后“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喜悦与自得,读到他与诗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心气相应的感慨与感动,作者的代入感太强了,他把人物写活了、写生动了。在读时,有时我分不清这是作者还是文中主人公所思所感,还是作为读者我自己的所思所感。“雨也茫茫,海也茫茫,天地玄黄,我将何往?”无限感慨,扣人心弦。
与内容相契合的诗性的书写表达,立足于读者阅读的新颖独特的谋篇布局,使得《沉寂的洪钟》如一件艺术品一般精巧耐读,又如“洪钟”一般有份量,有回响,余音袅袅,不断如缕。我读到书中有一段对袁可嘉诗作的评价,作者引用了诗人北岛的一番话,在北岛看来,诗歌与小说的衡量尺度是不同的,“若用刀子打比方,诗歌好在锋刃上,而小说好在质地重量造型等整体感上。一个诗人往往就靠那么几首好诗,数量并不重要。”那么一本书的好坏更不是以数量的厚薄多少来衡量了。诗性不灭,诗歌不老,感谢作者的用心付出,让我们在庸常的日子里有了诗的光芒,有了诗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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