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点生活|谢家巷的记忆

潮新闻 陈春玲2025-02-05 23:16全网传播量24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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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头一年住在谢家巷的外婆家。

谢家巷东起镇明路,南至三支街,西临月湖边,北至月湖街。旧名谢御史第,其得名与谢御史第相关。《鄞县通志·舆地志》记载:“谢御史第,在扒沙巷,明御史谢升所居,入清为前营守备署。”关于谢升,《四明谈助》记载:“谢御史升,永乐己丑(1409)进士,官监察御史。……谢氏先代居慈溪青林乡,伯昌始迁郡城。”

进入谢家巷的宁波镇明路社坛巷口,摄于1998年。

进入谢家巷的宁波镇明路月湖街口。摄于1998年。

红线是谢家巷所在位置。

我外婆家在谢家巷16号,这是个墙门,里面住了5户人家,大多是工人,有一户夫妻双方做小学教师。记忆中谢家巷没有特别富裕的人家,书里记载的谢御史第,我从来没看见过。

宁波镇明路谢家巷16号墙门。摄于1998年。

16号墙门内有一口井,那井离外婆家只二、三米,外婆用井水淘米、洗菜、洗衣服,生活很方便。遇到床单、被褥或蚊帐之类,我母亲总喜欢拿到月湖里去洗,这里离月湖只百步远。那口井后来被盖上木板,停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外婆家隔壁的一位老太太,有一夜投井自杀了,据说是忍受不了媳妇的虐待。

16号墙门最不好的地方是两三户人家拼用一个黑咕隆咚的厨房,且离正室很远。下雨天去厨房炒菜,必须打伞经过一个明堂;炒完菜,还得把菜一盆一盆端到正室来吃——厨房小,摆不下饭桌。上世纪60年代,挨家挨户都是烧柴做饭,那厨房里有三个小灶,一家一个,都是贴墙而砌。每个灶头前的墙壁都是乌黑乌黑的;厨房里还有三个碗柜,也是一家一个。厨房的窗户很小且离地面很高,那只能说是一个透气孔。有一次,我去厨房找外婆,见她坐在小凳子上往灶肚里添柴,我高叫一声:“外婆!”她回头答应:“阿囡真乖!”等她回头我才发现,她不是我外婆,黑暗中我认错人了。

我奶奶家有独立的厨房,厨房里有大灶,有小灶,还有碗橱、水缸、饭桌、灰缸等。而且厨房很亮堂。除了有客人来,我们平时都是在厨房里用饭。

外婆家的厨房直到90年代初才进行改造,原来拼用的厨房拆了,房管处将它分割成5个空间,设立5道门。那时大家已经开始用煤气灶,连煤饼都快不用了。虽然有了独立厨房,但实用面积太小,只能进去一个人,这是后话。

我外婆个子虽然矮小,但人很漂亮,她缠过小脚,但比我奶奶的脚要大一点。听我母亲讲,外婆年轻时有自己喜欢的男朋友(即相好)。但是,外婆的姐姐不幸早逝,我太外婆十分喜欢那个姓冯的女婿,于是要把小女儿也嫁给他。外婆十二分不情愿,但太外婆态度强硬,说如果不从,她就去寻死。外婆只好同意嫁给了她的姐夫。1934年,太外婆去世。同年,外婆生下我母亲。后来,外婆又生过两个孩子,都没养大,夭折了。

外祖父为人老实,他在上海一家文具店做会计,时常写信给外祖母,毛笔字很漂亮。本来他们住在鼓楼沿附近的火堂弄,外婆勤俭持家也有了一点积蓄,谁料天有不测风云,文具店倒闭,外公失业回宁波,他只能摆个香烟摊勉强度日,两年后去世。他一走,这个烟摊就留给了我外婆。

不幸的事情再次发生,火堂弄的老房子突然起火,外婆的家当全部被烧毁。她只好带着我母亲搬到了谢家巷16号,住进朝北的一间只有20平方米的小屋。因为贫穷,外婆一直没让我母亲读书,直到她13岁,才让她进宁波镇明小学读书。

据母亲回忆,她读小学时十分羡慕别家孩子,因为他们年年可以去春游,但外婆从不让她去。外婆在谢家巷还开辟了一块菜地,栽种各类蔬菜,包括南瓜。她起早落黑受了冷,从此经常咳嗽。母亲说,那时候,香烟是拆了包,一根一根出卖的。钱难赚啊!苦闷时,外婆学会了抽烟。我母亲小学毕业已20岁,从此帮着外婆经营香烟摊。

1954年前后,我外婆又找了一个老伴,他姓周,也是摆烟摊的,他妻子过世,留下一个儿子。我母亲本姓冯,就此改姓周。

全家福。站在外婆后面的是我父母亲。摄于1962年。

1962年,我父母结婚,外婆很开心,领着一家人拍了全家福。照片中外公外婆坐中间。外婆手里抱着外公的亲孙女,外公前面站着他的亲孙子。站在外公后面的那个男人是外公的儿子,年轻时参过军。

我出生后,外婆一把屎、一把尿养了我一年。第二年有了我弟弟,外婆开始抚养我弟弟了,我从此由奶奶抚养。

谢家巷弄堂不长,一溜烟全住着平民百姓。那里的人们与其他街巷的居民一样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夏天里,大家出门乘凉;冬天里,都早早睡觉。当年没有电视机,每个墙门虽都有一只广播喇叭,但那喇叭只在上午、下午响一会儿,晚上没有声音的。很多人家养猫捉老鼠。冬天,猫儿们盘踞在屋顶晒着太阳;饿了,偷人家晾晒的鱼干。

童年,我最喜欢去外婆家玩,尤其是春节。因为我吃腻了爸爸烧的菜——我爸节约,剩菜舍不得倒掉,经常与新菜一起放在一个砂锅里煮,一点味道也没有。我最爱吃外婆烧的菜。外婆家有烧炭的铜质火锅,每年春节,她就用火锅煮三鲜汤,一家人围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太美了!火锅里酥鱼(熏鱼)、蛋饺和肉圆,还有白菜、粉丝、冬笋片。宁波人过年吃三鲜汤是有讲究的,这肉圆代表团团圆圆,那蛋饺代表金元宝,而鱼当然象征年年有余。

外公为人和善,他经常拄着拐杖来欢喜巷10号看我,有时给我买一支棒棒糖。他喜欢和我父亲喝酒聊天。外公有高血压,外婆限制他喝酒,他就时常跑到我家来。我爸见岳父来了,就买大黄鱼招待他。父亲自己爱喝酒,当然也让岳父尽情地喝。

外公一点家务事也不会做。我弟弟发高烧,外婆与母亲轮流抱着去医院看病,回来已是吃中饭时间,但家里还是冷锅冷灶。外婆埋怨外公,她带着一身疲劳生火烧饭,外公只在一旁看着,等饭吃。他与外婆在谢家巷生活了十几年。1970年,外公突发脑溢血,瘫痪在床,还失去了说话能力,外婆服侍小半年,他就去世了。外婆爽快地让继子搬走了外公的一切财产,她以为继子过年还会来看望她,谁料他从此没踏进16号门槛。

外公去世后,我突然发现这个家空荡荡了,原来一半多的家具被掏空了。外婆预计生命不长,为自己买了一口棺材放在床后备用。从此,我就怕去外婆家了,那口黑色的、头里写着“寿”字的棺材,让人望而生畏。三年后,外婆患肺病去世。……

之后,外婆家的房子空闲起来。

直到我和兄弟结婚,又逢老屋拆迁,父母把分得的两套小面积住房给了我和弟弟,自己又回到谢家巷老房子。那时,老邻居们已有两家搬迁了,新来的两个住户很快与我父母熟悉起来。他们的小孩没人看管时,常托付给我父母照看。我父母早已退休,母亲有病,父亲除了买菜很少离家的。

上世纪90年代,我女儿读小学。她放学早,我只好让父亲先接她到谢家巷,等我下班再陪她回家。女儿在外婆家有邻居家的姐姐陪她玩,她不愿早早回家。那次,她一见我来就跑,一跑就跑进了隔壁王老师家。王老师和她爱人早已退休,他们自己开办了一个托儿所。他们喜欢孩子,一点没责怪我女儿的突然闯入。我为了捉女儿,一步跨进了几十年都没进去过的教师夫妻的卧室。那门帘后的秘密,终于暴露了——左边是叠着棉被的宁式床,右边是空无一物的八仙桌,别无他物,干干净净。

谢家巷在1998年宁波月湖景区改造中拆除了。我父母搬到了有阳台、有卫生间、有明亮厨房的新楼房。我们的生活条件大大改善了。如今,我父母亲也都已老去,但我仍时时怀念谢家巷的老屋,因为我的外公外婆,我的父母,我和我的兄弟,还有我的女儿,都在那里留下过足迹,留下过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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