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温黄平原水乡的一位普通农民。他出生于1927年。在成长的过程里,他亲眼目睹过抗战时日本侵略者的飞机在上空盘旋扔炸弹,听到过解放战争的隆隆炮声,亲历了实现“耕者有其田”的喜气洋洋。
他身高一米七,剃着平头,略显清瘦。和罗中立油画中的《父亲》神似,配以对襟黑粗布外衣,显得沧桑而精神。
他一生务农,田间的诸如种稻、种麦、种菜;车水、犁耙、捻泥;播种、收割、治虫样样内行。家乡人多田少,于是就衍生了串蓑衣的副业,家家户户都是工场。父亲一天能串一件,一人能抵两人的活。
一次,我和公社的一把手老戴一前一后走在水乡的画图里,水草青青,绿树、红花和蓝天倒映在河中,让我身心愉悦。
戴主任问我:你父是谁?
我答是谁谁谁。
他便道:噢,就是插秧最快、干活最好的那一个!你要跟着你父亲好好学啊!
他的一席话,让我对父亲高看一筹,也为有这样的父亲倍感自豪。
父亲小名小桃,平日里一些同伴调皮时就叫我“烂桃儿”,我不让叫,为此打过好几次架。一次我和大我一岁的堂哥打起来,他人高马大,但我咽不下这口气,豁出去了打。我也长得壮实,人称“大头爷”。我们打了几个回合,一上一下、一下一上地翻滚着;最后我死死把他压在身底下,让他动弹不得。从此他不敢再叫我烂桃儿了,以后我们也成了好兄弟。
父亲做的都是普通农民做的小事,把微不足道写满了平生的道路。少小时,我常希望父亲当个干部或其他什么的,可他什么都不是。我曾把家里箱角落头都翻个遍,终于找到一张解放初的“兵役证”,盖有“温岭县兵役局”大红印章,上面写着父亲的名字,为此我高兴了好几天。
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吸引参观者。视觉中国。
渐长,我的耳边常响起英国作家菲·贝利的话语:“不要总赞美高耸的东西,平原和丘陵也一样不朽!”我又觉着父亲就像莞河岸边生长的一株莞草,挺拔而翠绿,为水湄和大地氤氲出一片美。
“雨足高田白,披蓑半夜耕。人牛俱尽力,东方殊未明。”自从我读了崔道融的诗,就觉得父亲就像是一条老黄牛那么艰辛地在田间泥路上跋涉。那时我家有一间小楼,矮小而局促,屋旁有条路是用小石条铺的,踩到上面会发响。五更时分,父亲常常踏着曙色,“滴笃滴笃”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我就知道父亲出门了;夜幕降临,又会踩着那响声回家。
如若在家中串蓑衣,父亲也是天蒙蒙亮就起床,点起油灯做起领子,上午串好上半件,下午是下半件,晩上把两部分连接起来,剪去刺毛,又是拷打又是揉,使其光洁亮丽。父亲就是这般日复一日,四序更替,年复一年,从不歇息。
家乡水脉充沛,纵横交错,大江小河编织成一张巨大的水网。“乡村有鱼何处是?半邨半岛半湾湾。”祖辈们因地制宜发展了淡水捕鱼业,当地人称之为拔鱼。
所谓拔魚,就是数人一组,划着小船,对河魚进行渔网围捕的意思。渔网上面是网纲绳,串有网浮,下面有网砣,能带着渔网坠到河底;鱼网是用苎麻织的,织好后须用棕榈籽捣烂烧成的汤水浸泡。反复多次,至网面能竖立起来为止。这样处理后的渔网就不会腐烂。
渔船小小的,前右方按一把桨,左中腰按一把桨,后面有人拿把长桨把舵,他就是老大了。船出发了,三桨共振,船就飞也似的向前驰去,平静的河面会犁起一道漂亮的浪花。父亲他们选取一个认为优秀的河湾,几人动手,将又长又大的鱼网向远处抛撒开,又分别迂回到两边河沿,然后挨着河岸拔(拉)网,然后两边会合,魚就在围捕在网里逃不了啦。
拔鱼非常辛苦,每次是傍晚下船,长长的黑夜都在河里作业,第二天又要干一整天,直到晚上才回埠。
父亲说,最苦莫过于拔鱼。冬夜,霜降冰冻,寒风刺骨,在黢黑的夜奋力前行时,常常会看到河边的坟茔,甚至会看到停在河岸的裸棺,让人毛骨悚然。河岸边有许多刺蓬荆棘,起网时双手常会被扎得鲜血直流。而带去的一饭桶冷饭,都结着冰碴,吃到嘴里,冻到肚底。夏夜,蚊虫肆虐,还常有野狗、毒蛇出没,十分危险。这样的生活父亲坚持了二十年,真是苦不堪言。父亲有严重的胃病,常常反酸、作呕、疼痛,这个病就是在拔鱼时落下的。
我十五岁那年,家里还难以温饱。父亲曾经想让我去学拔鱼,但想想又不舍得。在决策的关键时刻,他走过来又走过去,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最后还是放弃了。毎每看到大我几岁的堂哥等一群年轻人,背着饭桶,身披蓑衣走下船去,我的心头就会泛起一股幸运,一股辛酸。我望着他们的船晃悠悠离开埠头,那双桨齐舞击打着水面,也击打在我记忆的长河里,引起层层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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